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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4:14:44 作者: 一礫沙
她抬起紅腫的雙目,盯著我顫聲道:「我以為小夫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足足五日沒有回學堂,她以為我就這麼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她不敢問任何人,也不敢讓別人看出來她在難過,只是每日坐在窗前等我,直到所有期望一點點被絕望淹沒。
我為她的傻氣覺得好笑,卻又感到一陣心酸,在她的世界裡,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值得信賴的人。這時,婉婉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夫子,你可以不要走嗎?」
我看著她哭得紅紅的鼻頭,和寫滿期待的雙眸,那一刻我想說很多道理給她聽,告訴她我不過是她的夫子而已,而她也遲早要及笄出嫁,我們總有一日會分離,可那一刻我竟什麼也說不出,只是替她輕輕撥開搭在眼上的濕發,笑著說:「放心吧,小夫子再也不會離開了。」
可無論多不情願,分離的那日總是會到來。就在會試的日子越來越接近之時,相府里請了戲班唱戲。婉婉央我陪她去看,這樣的場合她本來是不能出席的,於是我帶她偷偷溜到了戲園子的後台,爬上一座矮牆,然後將她拉著坐在了我身旁。
我們並肩坐在矮牆上,看著戲台上彩袖飛舞,粉墨笙歌。婉婉興奮地不斷叫好,她偷偷帶了房裡的蜜餞出來,有時扔幾顆在口中,有時塞在我手上,一次看得入迷便徑直塞進我嘴裡,那是糖水醃漬得青梅,甜絲絲帶著一點酸澀。
那日演得最後一齣戲是牡丹亭,那些唱段我以前曾聽過許多次,卻不知為何,在這一次被猝不及防地擊中心房。婉婉柔柔的嗓音在旁問道:「小夫子這台上唱的是什麼啊。」
彼時台上正唱著:「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一枕華胥,兩下遽然。」柳絮紛飛的時節,雪白的飛絮點點飄落在她烏黑的髮絲上,我望著她翦水般的雙瞳,一顆心突然脹得發痛,卻又空蕩蕩不知如何填滿。她還那么小,他要如何和她解釋那些小姐書生,生死情夢,就好像眼前這漫天飛絮,看起來唯美動人,若是落在身上卻會攪得人發癢,圖增些困擾而已。於是我讓自己不再看她,生硬道:「婉婉,我明天就要走了。」
婉婉猛地瞪大眼,手上的蜜餞落了一地,紅彤彤的蜜果轉眼就被裹上灰灰白白的塵霾。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看過那出牡丹亭。
離開相府之後我才發現,再多的詩書,再忙的應酬,也無法讓我的心有片刻填滿。我知道我在想她,每次翻開書,都好像看到她坐在我面前,托著腮問我:「小夫子,這一句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於是我開始在書上寫下許多注釋,再一本本寄給她,好像還能和她對話一樣。終於在她及笄之前,我鼓起勇氣在《桃花扇》里寫下了一直想對她說得話,我記得她及笄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相府外站了很久,終究是沒有等到她。後來,我順利通過了會試和殿試,被引薦進了翰林院,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侯府的新夫人。
我找到了宣遠侯,告訴他我會盡全力幫他和蕭家軍脫困,這是我自小就等待著的一刻。可我沒想到婉婉竟被賜婚做了蕭渡的夫人,也許冥冥中早有註定,我這一生註定要與她牽扯:我看著她從無助到堅韌,從柔弱的雛菊長成參天大樹,她再也不是那個哭著求我不要離開的小女孩了,她的世界越來越大,這樣也好,當我再一次離開時,你便不會那麼難過了吧。
現在,我又回到了戰場上,耳邊響著混亂的馬蹄聲和呼喝聲,空中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我緊緊抱住小柱子,看著那張寫滿了恐懼和稚嫩的小臉,好像看見曾經那個靖南戰場上倉皇無助的自己。於是我咬破手指,在他的裡衣上寫下我記得得所有兵士的名字,耳邊的呼喝聲越來越近了,黑騎兵開始瘋狂地四處亂刺,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活口。我將柱子藏在草垛中,對他說:「放心吧,叔叔說過,會讓你平安回去,你就躲在這裡,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來。」
柱子臉上全是淚水,死死抓著我不讓我離開,我對他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頭,然後用盡力氣朝外面跑著,一邊將身邊所有能扔得東西扔到那幾個黑騎兵身上。冰冷的刀刃刺進了我的身體,我仰面倒在地上,望著無邊無際的藍天浮雲,好像又看見了婉婉的臉:笑著的,哭著的,在桌案上靜靜熟睡的,然後,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無邊的漆黑。我覺得很累,慢慢閉上了眼:那個孩子,現在已經安全了吧。
黑暗中,我好像回到那個和風習習的下午,婉婉歪著頭對我說:「小夫子,你給我起個小字吧。」我為你起名叫婉婉,卻一直不敢告訴你有關你名字的那首詩句。
婉婉吾所愛,新居乃鄰牆。寄聲能來游,維用寫愁腸。
第124章 056
漫長的一天過後,黑騎軍終於被趕到渭水河以南,蕭家軍也終於替大穆收回失地,在平渡關重又插上「蕭」字旗幟。
經歷了許多日的浩劫,關城內全是堆積的屍體,燒黑的焦土和滿目的斷壁殘垣。而這裡飽經戰火的百姓們卻永遠有著強大的自愈能力,他們默默走上街頭,收拾好親人的骨骸,互相幫扶著重建著被燒毀得房子,然後,日頭會照常升起,再大的傷痛也會淡去,他們依舊會過著尋常而自足的日子,再世世代代地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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