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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9:15:49 作者: 青容
他聽懂了,微闔雙眼,輕輕點了點頭。
白禮郃和小女孩是最後兩名被救出大巴車的傷員,立刻被送往醫院。楊朔站起身環視四周,救護車少了很多,吊車和拖車等在旁邊,準備處理殘破不堪的事故車。燈光太刺眼了,他不由得閉了閉眼,隨即看到了一個人,近乎踉蹌著朝他跑來。
看到他,穆之南支撐身體的那股力量似是突然被抽離,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吸急促。楊朔抓住他的手腕想拉他起來,卻反被拽了一把,跪坐在他面前。
穆之南顫抖著手,想要擁抱,但手套還沒摘,全是血,只能把手臂架在他肩膀上,用一種彆扭的姿勢抱他,聲音里是難得一見的慌亂,仿佛掉進了一個陰冷潮濕的黑洞,寒意從心底傳送到全身:「楊朔,他們都受傷了,他們本來心臟就不好要手術的,又受了外傷……楊朔我不走了,我不能走也不敢走,我走了他們要怎麼辦……我來的時候還在想,好多小孩子都是第一次坐飛機,一定很開心很興奮的……我----」
「好了,不說了。」楊朔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胸口,抱得很緊,一下一下撫摸他的背,「你想怎麼樣都好,但你現在先冷靜下來,起來,咱們要趕回醫院了。」
他捧起穆之南的臉,強迫他直視自己:「你現在,不管辭沒辭職,都還是那個技術精湛的小兒外科第一把刀,快走!去救他們。」
事故里受傷最嚴重的一個男孩已經休克,並出現了急性心衰,穆之南幾乎是跑進了手術室,他處理心臟問題,劉肅負責肝臟等臟器的損傷。
他站在洗手台的最左邊,洗完手,直起腰一看,老楊、劉肅、程春和、肖瀟,眼前這些醫生,縱貫小兒外科的歷史和未來,似乎感覺到什麼,他們不約而同轉過臉來,格外專注地望著他,穆之南朝他們鞠了一躬,轉身走去手術室。
又一次並肩站在台上,劉肅微笑道:「如果你離開了醫院,這將是我們倆最後一次的精誠合作了。」她無不惋惜。
這個男孩的右心室有一顆45x31mm的纖維瘤,所幸沒有侵犯肺動脈瓣,可以完全切除,手術很順利,但關閉體外循環後,那顆小小的心臟一動不動。
穆之南屏住呼吸,一滴汗順著額頭滑下來,沒來得及被護士擦掉,悄悄滑進眼睛。他不自覺眨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看到了一下輕微的顫動。不相信似的,他望向監護儀,果然出現了一個很小的波動,然後一下、兩下、三下,切除腫瘤並修補完好的心臟,按照所有人預期的節律跳動起來。
考卷的最後一道題終於被完美解答。
台上的人長舒一口氣,穆之南望向劉肅,劉主任朝他點點頭。
「關胸,通知PICU接病人。」穆之南說完這一句,後退一步,像是退出了人生中的一個至關重要的舞台,這裡,他已經站了十年。
手術結束,劉肅在電梯口的長椅上坐下,她彎起指關節揉了揉眉心,幾個小時的專注嚴謹絲絲入扣,勞心費神。手術台上的醫生,仿佛只是一個角色,開著上帝視角,沒有性別之分,甚至沒有軀體與自我。
更衣室的門平穩滑開,穆之南走了出來。
走廊里燈光慘白,在這樣的亮度下,一切都無所遁形,劉肅看到他面色略有些蒼白,微微垂著的肩,仿佛扛著千鈞重負,已到了即將坍塌的邊緣。看到自己,他立刻直起腰,恢復了器宇不凡的樣子,在醫院,在人前,被無形的責任感鉗制著,堅韌得有些可憐。
她迎上前去,站定,鄭重其事地說:「穆主任,這些年,謝謝你的支持和信任,我個人是特別捨不得你離開,但我理解你的選擇。說實話,剛開始和你做同事的時候,我總是疑惑你圖什麼,這麼辛苦壓力這麼大,明明其他方面的才華足夠你衣食無憂了,為什麼要在這兒熬著。醫院裡大把大把沒有退路只能往前沖或者只能混日子的人,你卻比他們還要拼,而且一拼就十幾年,很讓我敬佩。」
共事多年,這是劉肅和他說過最長也是最走心的一段話。
穆之南鼻子有點酸:「劉主任,謝謝你。」他停頓一下,接著說,「那如果,我又不想走了,想留下來,你----」
話沒說完,劉肅便向前跨了一大步,抱住了他。她個子不高,踮著腳擁抱穆之南的動作有點勉強,像是個掛在樹上的玩偶,突然就俏皮了起來。
穆之南卻在此刻體會到當初程春和的感受,被一個不可能擁抱你的人擁抱,恐怖大過於感動。
他機械地抬起手,輕輕拍兩下她的背,劉肅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行為太過不合理,立刻鬆開手,兩人都有些尷尬,臉上的表情是去參加聚會走錯了包間的樣子。
她眼裡閃出些淚光,深吸一口氣,抿了抿嘴:「你知道老楊當初讓我做主任,我問他為什麼不是穆之南,因為我心目中你是排在我前面的,我……我承認我自視甚高但你確實是排在我前面。在那之後,我總是怕你會有不滿意的想法,但你對我,又還和以前一樣,咱們每次合作都那麼精彩……穆主任,你如果可以不走,真是----」她難掩激動,高興到幾乎語無倫次,「那真是太好了。」
這一夜的忙碌,和醫生們經歷過的無數個夜晚一樣,沒什麼特別之處。等全部的病人都送回病房,下了術後醫囑,天色已有些泛青,路燈在某個時刻突然熄滅,醫院外的路上開始響起早班公交的報站聲,平凡的一天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