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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3:39:31 作者: 何處東洲
    楚夭尋得了自由,又想跑,腳踝卻猛然作痛。痛意像一顆釘子,將他死死釘在原地。應該是剛才不小心扭了一下,他惶然意識到,前後兩世,但凡是在百里明身邊的日子,他一次都沒受過傷,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那種。

    他習慣了被當成珍貴的陶瓷人偶,不管去哪兒總有人陪著,家裡鋪滿柔軟的毛毯,吃飯要被抱到腿上耐心地哄,睡前要枕著寬厚的肩膀聽故事。

    男人消除了他生活中的所有困難,令他錯以為自己變回了正常人,能和正常人一樣跑,一樣跳,一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多壞啊。

    多狡猾啊。

    楚夭尋釘在原地,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百里明走過去,把他打橫抱起來。他放棄掙扎,眼淚掉得更凶,從軟軟的嗚咽,變成大聲抽泣。

    第一次,他露出了孩子式的哭相,嘴巴咧著,胸口一抽一抽,哭得傷心欲絕。

    百里明怕他回不上氣,托住他豎過來抱,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自己肩膀上,輕拍他的後背幫他順氣。

    意識到自己這下真被當成了小孩子,楚夭尋又羞又氣,頭臉發燙,一邊哭一邊錘他。百里明還安慰他,「沒事的,不會有人看見。」

    等被抱進車后座的時候,楚夭尋已經像只被大笨狼狗叼回狗窩,舐弄得口水淋漓的可憐貓崽,呼哧呼哧喘著氣,絨毛一綹一綹打著結,就快要應激了。

    百里明抽出濕巾,為他擦掉臉上的眼淚。楚夭尋的皮膚特別薄,又嫩,稍微用點力就會疼,所以動作一定要輕,就當是拭去白玉瓷瓶上蒙著的一層水汽。

    只是,他越溫柔小心,楚夭尋哭得越傷心。末了,百里明只能求他,「夭夭,你不要哭了,再哭下去要哭壞了。」

    楚夭尋恨恨踢他,「我哭壞了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就是個大騙子,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說到「以前」,他的睫毛下又湧出一顆很大的眼淚。他不知道該想哪個以前,這一世,還是上一世。但無論哪一世,這個男人對他都是很好很好的。

    不一定健康,甚至因過於珍惜他而顯得有些病態,但他知道,百里明真的很愛自己,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像他那樣給予自己近乎奢侈的愛。

    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他那樣矛盾到極致。

    他可以為自己去死,卻不敢告訴自己隻言片語的真相。甚至,都不願意在他面前坦白真實的自己。

    為什麼?覺得自己會討厭一隻惡魔?惡魔也會如此膽小嗎?

    「你明明有很多機會跟我說的。」楚夭尋哽咽道,「我是很驚訝,也可能一時無法接受,但我會努力的,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會怕你,你對我這麼好,我怎麼會怕你呢?」

    百里明低下頭,他該怎麼告訴自己最心愛的男孩,自己噩夢纏身多年,那些過於真實的畫面宛如確切發生過,一遍遍提醒他楚夭尋有多害怕、多憎惡那隻名為「百里明」的惡魔。

    無論醫生多努力地告誡他,那些僅僅是虛幻的夢,是不存在的,是沒有的,是荒唐,是妄想,他都無法擺脫那種束縛身心的切膚之痛。

    如果再被夭夭知道,可憎的惡魔還是拋棄他的哥哥,在他縮在小閣樓苦捱光陰的這十多年裡,那個發誓要守他一輩子的哥哥卻一直沉溺於骯髒的權力鬥爭,那夭夭一定不會再要他了。

    野狗可以死,但不能失去主人。

    他不能容忍夭夭離開他。

    他無所謂當一個騙子、惡人、偽君子,怎樣都好,一輩子活在見不得光的陰影中也沒關係,只要能寸步不離地守在夭夭身邊。

    「我那時候被鬱林欺負,你為什麼會趕過來救我?」楚夭尋嗓音沙啞地問他,「機構就是你辦的,對不對?」

    「嗯。」

    「你為什麼要辦那樣一家機構?為什麼做了很好的事情,也不肯讓別人知道?」

    「為了贖罪。」

    楚夭尋一怔,「贖什麼罪?」

    百里明緩緩道:「我曾犯下天大的過錯,十幾年來飽受折磨,良心難安。」

    楚夭尋從沒聽他露出如此沉痛的語氣,心臟不由一抽。他知道百里明家庭情況複雜,百里家那些匪夷所思的豪門舊聞,至今仍是大眾津津樂道的話題。

    百里明說的過錯,一定和他的父親、兄弟姐妹有脫不了的干係。

    楚夭尋氣餒了。自己真是太不爭氣了,僅僅稍微想像一下百里明風光背後的隱痛,他的心也跟著一抽一抽的疼。

    再想到前世百里明為自己做的種種,不言不語,卻又飽含悲傷與期待的溫柔,還有縱身躍進墓穴的決絕背影,他的心就痛得快要裂開。

    他氣自己沒用,更氣百里明讓自己這麼難過。

    他又去踢了男人一腳,誰知忘了換傷腳,頓時疼得又湧出一大汪眼淚。

    「都怪你,你討厭死了!」

    百里明拿出醫藥箱,握住他的足踝放到自己大腿上,說:「你忍著點痛,我幫你擦藥。」

    楚夭尋就用好的那隻腳踢他,「不用你管我,我以後都不用你管了!」

    百里明停止了要上藥的動作,楚夭尋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一股異常可怕的壓迫力朝他逼近,幾乎猶如濃稠的岩漿,將他整個人牢牢包圍起來。

    握住他腳踝的那隻手,驀地收緊了指骨。沒弄疼他,但令他產生一種恐怖的感覺,好像自己成了被捕獸夾桎梏住後腿的小獸,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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