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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3:07:26 作者: 沉筱之
    程昶一出會寧殿,外頭已有殿前司的禁衛等著了。

    「世子殿下,陛下正在移清宮中等您。」

    昭元帝並沒有等在移清宮的正殿,而是在一間寬大的書室中看卷宗。

    程昶看了一眼卷宗上的題字,是陵王的案子。

    「你來得,倒是比朕想像的要快。」見程昶到了,昭元帝合上卷宗。

    外間盛傳陛下病入膏肓,時日無多,然而眼下見到他,氣色不好是真,體虛力乏是真,但精神依舊矍鑠。

    這便是昭元帝了。

    哪怕明日就木,今日也要拿出十足的精神頭來籌謀擘劃。

    程昶道:「陛下先是派人在外間散播『帝星浴火而生』的流言,然後接機挑撥我與太子兩派朝臣對立,我若再不承情,及早過來見陛下一面,豈不辜負陛下這一片苦心了?」

    他問:「陛下是打算利用朝臣對我的忌憚,在他們心中埋下禍根,然後順水推舟地除掉我?」

    昭元帝聽了程昶的話,不置可否,他擱下卷宗,不疾不徐地說道:「朕從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民間有一個富商,腿上生了個瘡,因為不疼不癢,所以他沒去管。一年後,等瘡發起癢來,他請大夫來看,大夫說,這瘡是毒瘡,久留不得,只有拿刀剜去才可根治。以刀剜瘡,必然要剜掉腿上許多血肉,富商怕疼,是以攆走了大夫。又一年,毒瘡開始流膿,富商疼得夜不能眠,又請另一名大夫來看。大夫說,毒瘡的毒已深入,想要根治,必然要捨去這一支腿才可,富商自然捨不得自己的腿,任憑大夫苦勸,仍然拒絕了大夫。爾後沒過兩月,這富商就死了。為什麼?因為毒瘡惡化,毒血攻心,大限已至。」

    「所謂天下大事,必作於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這富商如果能在毒瘡不疼不癢時,及時用藥把毒瘡祛除,便沒有後來那麼多事了。」

    「朕與你,是親叔侄,與你的父親,是親兄弟,要除掉你,何嘗不是如富商除瘡,將受剜肉剔骨之苦?可朕沒有辦法,因為朕和朕的江山不能等到毒血攻心的那一日。」

    「你且看看,眼下朕不過是放出幾句關乎『帝星』關乎『君主之位』的風聲,你手底下的人,還有旭兒手底下的人,是不是就蠢蠢欲動了?是不是已經有人開始籌謀著要對付你了?就算你不反擊,你手下的人也會反擊,因為他們承擔不起你失敗的後果,因為你若敗了,萬一旭兒對付他們,他們不就剩死路一條了?」

    「你知道這些各為其主,心懷鬼胎的朝臣是什麼嗎?他們就是毒瘡上流出來的膿,到了這一步,已不是敷幾貼藥,喝幾碗藥湯,就能平復時局,到了這一步,非鋸腿斷臂不能根治。」

    「旭兒下不去手,也不可能是你的對手。所以朕,不得已,只能代他行屠刀之事了。」

    昭元帝說著,繞出書案,負手慢慢行到程昶面前,語重心長道:「昶兒,其實這些年你一步步走過來,你心裡的怨,心裡的恨,朕都知道。朕包庇昉兒,包庇暄兒,的確對你很不公平。你放心——」他一頓,將一柄雪亮之物遞到程昶跟前,「朕這次,不會虧待你的。」

    程昶的目光落在昭元帝手中的匕首上。

    刃光如水,鋒利無匹。

    程昶道:「你想讓我親手殺了你,為我自己報仇?」

    「你扳倒昉兒,逼死柴屏,迫暄兒墮崖,還有暄兒喜歡的那個方氏,也被你逼得自戕而亡。你一步一步走過來,不就是為了讓所有害過你的人血債血償,不就是為了報仇嗎?眼下只剩朕一人了,朕……成全你。」

    「成全我?」程昶看著昭元帝,頰邊的灰青斑紋為他的眉眼蒙上一層陰戾。

    他接過匕首,細細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你可能弄錯了一點,程昉、程暄、柴屏、方芙蘭,這些人或死或敗落,跟我其實沒多大關係。」

    「鄆王貪婪愚蠢,為了儲君之位,私自挪用塞北兵糧,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為王;柴屏一念墮落,這些年為陵王行盡不義之事,手上沾滿鮮血,死在囚牢也是罪有應得;陵王起兵弒帝,不過是怕通敵敗露,從此再無生路;方氏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冤情』,投誠陵王,背叛於她有恩的忠勇侯府,後來幡然醒悟棄絕生念也當是她自作自受。這些人,皆亡於他們自己的心魔,我是用了些伎倆讓他們得償果報,但害死他們的,從來都是他們自己!」

    程昶淡淡道:「我是打算報仇,也的確從報仇中得享過一瞬難以企及的愉悅,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之所謂的報仇,不是為了一時之快,而是為了公道,為了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否則我與陵王方芙蘭之流何異?」

    他將匕首扔在地上。

    金石墜地,發出鏗鏘一聲。

    「這個交易我不做。」

    「你已經是將死之人了,我以後還有大好的日子,我何必拿自己的命換你的命?再說像你這樣困於心魔的人,活著未必比死了好,求不得解脫,無論生死,你永遠都在煉獄之中。」

    第一七三章

    程昶說完這話, 負手轉身,往殿門走去。

    昭元帝看了眼落在地上的匕首, 目光移向程昶的背影, 慢吞吞地道:「你說得對,讓你拿命跟朕換, 的確有些不划算。此前太醫為朕診脈,說朕——大概要死在這個夏天了。」

    「從那時開始,朕就想啊, 朕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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