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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2:09:32 作者: 容光
她最崇敬的那個作家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並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而夢也夢不到它。」
顧之幾乎閉口不提曾經站在手術台上的自己,哪怕她偶爾問起,他也只是一笑了之。可他越是表現得不在意,舒晴就越是肯定他內心深處必定對這件事情難以釋懷,因為他曾經視之為自己的畢生夢想,卻終究在光芒萬丈之際不得不長久地離開這個夢想。
他的絕口不提並非是釋懷的表現,而是因為不敢想念,所以連談及的勇氣也失去了。
飛機載著兩人在雲層之上穿越了她從未經歷過的漫長距離,橫跨三分之一的地球,最終抵達了那個只在書本與電視上出現過的國度。
巴黎無疑是所有人印象里的時尚之都,浪漫之都,橫跨塞納河兩岸,充滿夢幻迷離的氣息。
舒晴以為自己會看見多麼繁華壯麗的景象,可是從機場走出來,一切都顯得古樸而溫馨。街道兩旁的房屋都有一定的年代了,淡黃色的磚牆堆砌起低矮的建築,更像是走進了異國的古老童話。
幾乎家家戶戶的陽台上都種有姿態各異的花朵,有的藤蔓環繞,從陽台上沿著牆壁垂了下來,粉紫色與白色交織在一起,星星點點的花朵點綴了這個童話故事。
穿過狹窄的街道,顧之帶她進入了地鐵口,因為這個城市的地鐵以及運營了一個世紀,越發顯得古舊而又年代感。坐在地鐵上時,周圍很多人捧著書本在看,和A市全車人一起埋頭看手機的場景相去甚遠。
最出人意料的是地鐵上還有行乞者,但他們並非衣衫襤褸地上前來討要施捨,而是沿著車廂一路演奏樂器,穿得雖然是舊衣服,卻乾淨整潔。
一個長著絡腮鬍的高大男人吹著口琴從舒晴面前經過,她一愣,發現那竟是顧之曾經在車上給她放過的《Jardin d』hiver》,在陌生的異國聽見如此的熟悉的旋律,她心中一動,拿出顧之早就兌換好的歐元放進了男人的手裡。
大鼻子的法國人露齒一笑,朝她眨眨眼,繼續吹著口琴朝下一個車廂走去。
如此浪漫的,夢幻的,童話式的巴黎。
*
早在顧之用好幾個晚上規劃這次旅行的行程時,舒晴優哉游哉地趴在床上玩手機,一心以為此行會住上巴黎豪華的酒店,結果真到了目的地時,才發現顧之帶她來的根本就是一棟法國人的房屋。
房東是個年過五十的老太太,一見面就熱情地給了顧之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得知舒晴的身份後,又眉開眼笑地來抱她,害她只能磕磕巴巴地說著:「Bonjour, bnjour!」
這是顧之在法國留學時住的地方,巴黎的房價非常昂貴,就連學校的宿舍費用也令人吃不消,因此大多數學生都會選擇合租或者住進當地人的家裡,顧之也不例外。
帶舒晴住進他曾經住過兩年的地方,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時,他低低地笑了,「不是你說過想親眼看看我曾經去過的地方嗎?」
說不感動是假的。
舒晴從種滿花糙的陽台上轉過身來,看著站在房間中央的挺拔男人,忽然間笑起來。
就好像從今以後,徹徹底底融入彼此的生命,是這樣吧?
因為是一場旅行,難以避免的俗氣事情就是把巴黎的名勝古蹟都遊覽一次,比如凱旋門,比如羅浮宮,比如盧森堡公園,比如塞納河畔,當然,最必不可少的一個地方自然是艾菲爾鐵塔。
可是對舒晴來說,此行最重要的地方卻不是這些世人嚮往的勝地,而是另一個地方----顧之曾經留學的醫學院。
巴黎的綠化是A市難以匹及的,置身與這個充滿年代感的醫學院裡,舒晴覺得自己其實是在逛花園。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還沒走上一會兒,忽然間就下起雨來,兩人只得從室外轉移到室內。
舒晴笑眯眯地說:「也好,你可以趁機去看看你曾經的老師啊。」
顧之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沉默很久之後,對舒晴微微一笑,「還是算了吧,這麼多年了,他們也不一定還記得我。」
很明顯他在說謊。
舒晴問自己:一個老師會忘記自己曾經教過的最優秀的學生嗎?答案是肯定的。
察覺到他在逃避,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凝滯,走廊上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更顯得建築空曠寂寥。
顧之走得很慢,因為對他而言,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
就在舒晴以為兩人會一直這麼沉默地走下去時,他忽然開口說:「牆上掛的畫像是這裡歷代的院長和傑出的畢業生,大多是大名鼎鼎的醫者,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
只是走廊僅有一半掛有畫像,另一半仍舊空空如也,他停在那一片空白的牆壁前面,「我曾經想過,會不會有朝一日我也能出現在這裡呢?」
他的聲音飽含笑意,溫柔低沉,很容易令人想起當初那個熱血澎湃、壯志滿滿的顧之是如何意氣風發地站在這裡,憧憬著屬於自己的輝煌前程。
舒晴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剛進來那會兒,整個學院裡一共就只有兩個中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自小就在法國長大的華裔。大概是因為中國的教育模式,我們是整個學院裡最刻苦的兩個人,理所當然也是成績最好的兩個人,其實也多虧他給了我足夠的壓力,我才有了源源不斷的動力。」他低聲笑起來,「我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
永遠都不會甘心當第二。
「那後來呢?」舒晴開始腦補一些不和諧的畫面,比如掐架和流血事件,不知道年少氣盛的顧老師有沒有過這種輕狂事跡。
結果顧之瞥她一眼,似乎看出了她腦補的方向,「後來我們成了朋友,共同進步。」
「……」果然世界還是比她想像的美好很多啊=_=、這樣走著,聽他溫柔地談及過去的事情,舒晴聽得很認真,顧之曾經的形象也在這樣的描述里躍然紙上。
他聰明,好學,勤奮,頗有天賦,可同時也倔強又執著,一旦認定的事情就一定會堅持到底。
可是這樣執著的他卻最終放棄了最鍾愛的醫學事業,成為了另一個領域裡的人,從此沉寂下來。
舒晴很悵然,想了很久才說:「是因為你媽媽的死嗎?」
因為失去媽媽之後,又發生了醫療事故,所以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挽救每一條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生命,就此意志消沉。
顧之沉默了片刻,「是因為心理陰影。」
當年出了那場醫療事故之後,他確實意志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是醫院也趁著那段時間把那次醫療事故圓滿解決了。當他重返醫院,再次拿起手術刀時,卻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從前那顆冷靜且置身事外的心。
曾經的他因為心無旁騖且專注冷靜地站在手術台前,眼前就能清晰地浮現出手術的所有流程,所以成為了眾人稱譽的天才。可是當那個天才失去了這種能力,變得畏首畏尾起來,天才也就不再是天才。
他發現自己拿著手術刀的時候再也不能看清手術的細節圖,腦子裡不再是清晰的脈絡,而是無數紛雜的念頭----他能不能救活這個人?手術的成功率有多大?他應不應該接下這台手術?如果……如果手術失敗了,他該怎麼辦?
所有不曾困擾他的問題全部湧上心頭,那一刻,他雙手顫抖,無從下手。
遲疑,不安,猶豫,恐懼……這些致命的危機一夕之間將他和他最熱愛的事業一刀斬斷,他清楚地看見了自己難以跨越的阻礙,在掙扎與絕望里放下了手術刀。
說不痛是假的。
舒晴抬頭去看,卻只看見顧之微微顫動的睫毛,片刻之後,他就恢復了前一刻的平靜,轉過頭來對她笑,「不過還好,如果沒有經歷那一次波折,我又怎麼會遇見你呢?」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這一刻,舒晴卻有些呼吸不穩。
她忽然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總是這樣一個強大的存在,好像從來都不需要她的安慰,所以她才會在看出他潛在的脆弱時感到遲疑不安,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因為他看上去好端端的,根本不需要安慰。
很久很久,她才說:「可你不是殺人兇手,你不該那樣質疑自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在第一時間救回病人的生命,哪怕失敗了也不應該收到譴責。」
顧之安安靜靜地回答她:「我愧疚的並非自己沒能救回她,如果只是能力問題,也許我也不會產生可笑的心理陰影。」
「……」
「真正令我難以釋懷的,是既然我最終也沒有顧及劉主任的勸阻,擅自為她動了那台手術,那麼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有任何猶豫的。因為如果沒有在和他爭執的過程里遲疑過,如果我早一步把她推進手術台,她本來可以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