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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母親自己擦著身上的水跡。說生下小小後,父親不讓她餵奶,讓小小賤生賤長,是死是活由他去吧。母親說她們母子倆都是被拋棄的人。小小將盆子傾斜,盛去木盆里混濁不清的水後,端起木盆,把水倒在桶里,提到廚房的水洞口倒掉。

    穿上衣服後的母親拿了把扇子,一邊搖著一邊說,我真願是他的情婦、妓女,讓他做我的嫖客,而不願是他的妻子。

    小小從母親嘮嘮叨叨的話語裡知道,自從母親點穿父親和別的女人睡過覺之後,父親便再也不肯碰母親的身體。父親睡在母親腳那頭。理由很充足,他很髒,不配和小小的母親交合。

    小小用掃帚掃去地上的水跡,想像父親正和別的女人滾在一起,母親說親眼見到他身下是兩個女人重疊在一起的身體,那整齊的呻吟像豬叫。母親下班回來,看見父親正在啃一個狐臭的女人。那些女人不知從哪兒跑來的,洗衣婦、賣雞蛋、倒潲水的郊區農民,附近的臨時工,最最粗俗骯髒的女人父親都要。母親察看自己的床單,看有沒有污跡,或毛髮之類的東西,她說,她每天都處於恐慌、恥辱之中,她活得累極了。小小覺得母親的話不可信,一個藝術家,「前」藝術家,不會這樣搞女人。給母親洗澡,小小意識到母親缺少男人,造成過早的衰老,使他覺得父親有點過分。在他懂事以後,他幾乎從來沒有聽到父母做愛的聲音。夜裡解手,的確看見父母各睡一頭。那時的小小以為理應如此。父親不在了。他看著母親早衰的身體赤裸在自己面前時,強烈地感到自己已不再是一個小孩,而是一個男人,而母親是一個女人。他驟然記起四歲他得肺病時,躺在床上病得神志不清、吐血的情景。母親特殊的嘆息。混雜特殊的氣息。他打斷母親說,媽,你記得我小時病得快死掉的事嗎?

    不,我不記得。母親斷然回答,切斷了一條可以通向他的路。他模模糊糊記得,那一夜母親對他的照料,細心又周到。她輕聲的說話,垂在他臉上的髮絲,那柔軟的手。他本應愛母親的,母親也是可以愛他的。小小看了看忽然陰沉下來的天,悶熱如蒸籠,他輕輕敞開門。要下暴雨了。他想,應把曬在外面的衣服收回來,便出了門。閃電咔嚓一聲炸裂天空,他往後退了一下,便迅速跑到屋外竹竿上將衣服收下來,他跑回家,摺疊好衣服,放進柜子里。雨點灑下來,不一會,屋頂的瓦便響起嘩嘩的大雨聲。一個響雷在閃電之後放出紅光,雷聲極響,他的腿顫抖了一下,沒有孝心的兒女會被雷打死的。母親瞟了小小一眼說。

    那沒有愛心的父母呢?小小懶得回答母親。

    江上的汽笛在雨中悠長而淒涼地響著,無力地飄過江岸。天空壓扁了歪歪扭扭的房子,人都躲在屋裡或屋檐下,只有一兩人打著雨傘,戴著斗笠。橋洞、躉船、渡口,被雨擊打的江水及江岸上的樹、草。小小躲進聽得耳朵發疼的音樂聲里,那比雷聲兇狠、霸道、無恥的搖滾,直奔他最易受傷的地方來,直接射中他最頑強的意志中高飛的鳥,那種甜蜜、濕潤的感覺只會墜入別人的懷抱。他緊緊抱住腦袋,那是腦袋嗎?不,那是一個球體,容入不該容入的東西,插入不該插入的尖利的餌,他只能順著魚線往不該漂動的方向漂動。雨水濺在石板路上,那聲音陌生,那聲音熟悉,都使他感到憂傷痛苦之極。

    小小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站在了雨水裡。雨淋透了他,像錘打石頭那麼不遺餘力、竭盡全力。這是一場小小至今為止見過的最大的雨。他面朝霧沉沉水汽迷濛的江面,雨水淹沒了他穿著涼鞋的腳,從他的腳背、腳趾漫過,這時他聞見房間裡特殊的氣味,在兩支香燃盡的時候,天應該黑下來。可是現在天已接近黑夜,雨如注,還不時夾著幾粒冰雹。那些應該記載下來的事件和時間地點,都為一種信念所左右,信念熄滅了,而記錄的文字或心靈卻在繼續焚燒那張失敗的臉。當小小無意中看到這麼一本綠硬殼日記本時,睜開的眼睛充滿了驚奇。毫無疑問,那寫得並不規則的字跡,出自母親的手,上面有許多空白,寫幾頁,空幾頁,似乎在一天天失去拿起筆來的衝動,還是心灰意冷已經到了盡頭?

    小小隨隨便便翻著。這種閱讀方式只能說明他故作輕鬆,掩飾自己偷看母親日記的不安和自我譴責。十一月二日:

    天轉晴。房子。由中心開始鉤織,向外側加邊成圓形,或變成為橢圓形,四方形,六角形,最後為長方形,以此終結。拍掉框,用剪子、或刀或火。求其自然狀態,以美感為第一標準。母親編織嗎?小小沒看見過,他冬天穿的毛衣是從商店裡買的。母親記這些幹嗎?莫名其妙。小小罵一句,又翻到三天之後,只見上面寫著:第十次十針,第二次六針,進進出出,迴旋針。第三次十八針,針前數數,圓周是半徑的六倍。行行相距、排排相離,針針準確、精緻。不可歪,不可亂,不可松。小小越往下讀越覺奇怪,他被吸引住了。三月二十日。天轉晴。房子顯陰。重複無數次。線纏住針,針勾亂線。穿過圓周,重新添一針。再努力。起針。母親提到房子、針、線、圓周、晴、陰等等東西。一種本能使小小認為母親在講敘什麼。十二月二十八日。火,衝上。天轉晴。水平線。水消退。橫長斜線,邁過其黑框。近四十度斜角,垂直,曲線,淺藍色,深紫。全部去掉,加入交叉、分散。拐彎抹角,繞過。全部染成黑色。放下針,鬆開手。選擇另一種式樣。日記本最後一頁,是一幅鋼筆勾劃的女人裸體,形體模糊不清,那女人臉朝里,背對半圓形的牆,臂部尤其大。小小連續幾天都做同樣的夢:母親坐在床上織毛衣。她對小小說,來,小小,試試。母親舉著一件短小紫色上衣。她喜歡紫色,可能是遺傳基因的緣故,小小也喜歡這顏色。小小未走過去,便聽到母親說,不滿意,不滿意,我就拆了。他著急地看著母親拆毛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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