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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小小在等高嶢的信。回到家之後,他第一次感到高嶢對自己意味著什麼。可每次想來,他又感到失落、失望、失意。不知失去了什麼,但肯定是失去了東西。
冬天的北方,屋裡的暖氣帶來春意。穿一件薄薄的絨衣就行了。高嶢喜歡隨著音樂跳舞,他讓小小當觀眾,一會兒他便喊熱,就脫去身上的衣服,脫到身上什麼也沒有時,高嶢笑了。因為小小譏笑他說,高嶢你有裸露狂。取掉眼鏡、衣服的高嶢仿佛換了一個人,有一種和月光合而為一的美。高嶢踏著音樂的節奏,扭得很隨便,仿佛一個人在月光下漫步,孤獨和憂鬱籠罩了包裹他的月光。小小想自己一直在排斥阻擋的東西,也就是自己一直在接受的東西。
小小,音樂完了,高嶢喜歡像小小家裡人一樣叫小小。他停了下來。
小小問,還放嗎?
高嶢搖搖頭。當他倆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時,小小俯臥床上,臉朝著高嶢,久久地凝視充滿了複雜的感受。高嶢說,他從小就喜歡裸著身子,甚至說他的父母在家裡很少穿衣服。小小如同聽天書。世上竟有人家這麼生活?!「不怕人碰見?」
碰到有人來,我們就迅速穿上衣服,再打開門。高嶢說別人怎會理解。不過,小小,你會理解的,對嗎?
小小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哦,不,我不太清楚。他笑了起來。
不過,這晚,小小沒有失眠,非像以往那樣吃兩片安定才能入睡。他一會兒就感到睡意捲來,他閉上眼睛。那一夜他做了不少夢。夢見自己站在公路與房子間彎曲的小路上,他走在高嶢身旁。陽光灑滿路邊的榆樹,溫室的塑料薄膜,遠遠看去像一個玻璃房子,模糊不清。他和高嶢步伐一致,一會兒感嘆陽光燦爛溫暖如春,一會兒沉默,沒有一句話。當高嶢說小小你看你這樣多好時,小小才發現自己的衣服離開了他的身體,他急得想叫,手捂住私處。高嶢說,小小,你放開手,不然要被笑話。你看對面。果然,對面過來一群人,全是赤身裸體,他們有說有笑,在陽光里走著。小小放開了手,但還是叫了起來:高嶢,高嶢。
他醒來,發現高嶢在他的床邊,他的手緊緊抓住高嶢。每天到來時,看看相同,過過不同。不管是在床上,椅子上;不管躺著,站著或是另—個人整個被刻記在心。做任何事本質是相同的,時間也是相對固定的,地點也是相應不變的。就像那幾個飛蛾在黑夜裡來來往往,那種重複卻是新鮮,難以比擬的,可以再三看,可以再三想,小小從沒有厭倦過。
他抓藥,熬藥,照護母親。他查看日曆,已到了學校放假的日子。仍無起色的母親脾氣變化無常。現在回學校呢,還是等等母親能下地走動之後?小小拿不準。高嶢沒有信來,他放假了會還在學校嗎?
小小擰開水管龍頭,沒水。難怪自來水管前排了那麼多桶。他把桶挑回家。水缸里水已見底了。於是他決定下江挑水,用明礬澄清夏天已經變黃的江水。江邊已有一些人在有石頭的地方盛水。小小將兩個木桶裝滿水,擔在肩上,往前爬坡時,他覺得前面一個挑水的女人背影極熟,那件棕色裙子,自己在哪兒見過。那雙肩傾斜,被兩桶水壓得背有點彎。但那女人拐過一間房子就看不見了。小小覺得現在記憶力差極了,他想不起這女人是誰,但他肯定見過,而且就在不久前父親停屍在家的那個時候。
小小把水缸挑滿了水,開始掀開壓著火的鐵板,加煤球,蹲在地上淘米,做飯。
母親蜷縮在床上,用一把紙扇扇著。「你一天二十四小時躺著,怎麼行?」小小說,他心裡生出厭惡,不耐煩。
母親不理他的話,卻問小小,今天早晨為什麼忘了替她給觀音菩薩燒香?
你不信,幹嗎擺這個樣子?
誰說我不信。母親質問小小。說小小你得小心菩薩生氣。她說,若不是她在他小時帶他去廟裡給文殊菩薩燒香磕頭,他會考上名牌大學?能不信嗎?她要小小謝佛。
母親是讀過書的人啊,上過初中,她手捧巴金的《家》在輪渡上專心致志的神情,引起父親的注意。他們正好坐在渡船尾那圓弧形的一排椅子上。他們這樣相識,很有點羅曼蒂克。小小難以把這幅圖畫與躺在床上那臉上毫無活力的母親聯在一起。他說,難怪父親不愛你!
小小你在說什麼。母親要小小再說一遍。小小知道自己說到母親的痛處,便不再作聲了。
母親說,你說呀?怎麼像個啞巴了?她把床邊放著的凳子上的藥碗輕輕端起來,慢慢地倒進了痰盂,那手顫抖不已。
3
父親眼睛深凹,臉色黝黑,配上實在不算小的鼻子和一付眼鏡,組成一張奇特的臉,在小小手中的書頁間移動,越來越清晰。
他一生只導過一個戲,一個只演過一場的戲。由小說《紅岩》改編的話劇《江姐》。說是過分渲染了江姐站在城牆下看到犧牲了的彭松濤血淋淋的頭。特別是江姐在城牆下流的那些淚水更是醜化了革命者的形象,成了才子佳人戲翻版。寫檢查的父親一氣之下提出不幹了,回家種豆芽。那時父親正值才華初露的年歲,但性格倔強過人。其實他早有預見,與其讓劇團開除批鬥、樹為反面典型,還不如自己開溜的好。是不是就在那段日子,母親一改平日和父親吵吵鬧鬧,變成一個溫順的賢妻,在江邊渡口擺起涼開水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