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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那是什麼時候?」我的聲音嘶啞而無力。
「好像是一個國慶節,嗯,國慶節後吧。我記不得了。」丈夫起身,打了個呵欠說,「今天看來說不通你,瞧著,我明天會接著說的,這是為你好。」他進了臥室。滿城的焰火,天空被描得色彩斑斕,一塊一塊,一團一團,江上的汽笛齊鳴,對岸港口綻開了所有的霓虹燈,解放碑也燈火輝煌,矗立在群樓之中。夜山城,毫無倦意地歡騰著,爆竹從小巷、街口炸入天空,射向黑暗,偶爾落下一些小禮物來,絢麗的光亮,不斷映出孩子們穿著新衣奔來奔去的身影。
我無法入睡。我的眼前總晃過六指的模樣,已有好幾天不見他了。但我感覺到他似乎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只要我去找他,我就可以見到他。
清晨,我走出門。濃霧遮住了房屋、樹、街道,遠處的山巒更是白茫茫一片。我沿著石子鋪成的小路慢慢走入霧中。小路上灑滿了夜裡爆竹紙屑,厚厚的一層。
寬的石階,窄的石階,上上下下,交叉迂迴在低矮和高聳在山腰的房子之間,發黑的舊木板裂著縫,我小心翼翼,以免走偏了踩到路邊房子的屋頂。這時,我聽到了水聲,和江水拍打岸的聲音不同,潺潺的,像樂曲。順著水聲,我穿過橋,向上爬石梯。石梯右旁是峭岩,左邊長滿了粉紅色的夾竹桃,霧在朝山下退,退得很慢。
六指好像在石梯頂端站著,如那個雨夜他向我招手一樣。
霧散盡。我的辮子不知什麼時候鬆開了。霧氣濕透的頭髮、衣裙滴著水珠。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所臨江靠半山腰的地方:一個大操場在路的下面,一個小操場在路的上面,成階梯狀。操場邊上大多是新蓋的四五層樓高的房子。我四下看了看,徑直朝小操場的台階走去。
兩個籃球架在操場兩端,靠近圍牆的一端有個沙坑。這是一個學校?我繞過沙坑,沿著圍牆走,見一扇門,便推開,走了進去。
大概是節日,學校放假,所以安靜極了,幾隻麻雀從屋檐飛出,幾乎擦著我的頭。我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在一座殘留著八個圓柱支撐的兩層樓的建築物前,我停了下來。被截斷的部分,木柱和磚有著比我的銅貓身上還深厚的黑印記,微風裡竟有一股嗆人的氣味。旁邊的泡桐樹齊腰,三個雙槓一個高低槓立在空地上,那麼單調。我走下長滿青苔的一排石階,湊近緊閉的門:裡面黑黝黝的,似乎放了一些爛課桌椅凳和鋤頭掃帚之類的東西,灰塵沾了我一臉。
「來呀,蘇菡。」我聽見六指的聲音。
我走上這幢殘樓嘎吱響的木梯,停在欄杆前,順著聲音望去:站在江邊的六指,人影顯得很小,他手裡拿著一片潔淨的扁扁的小石塊,說:「來呀,蘇菡,你不是最喜歡打水漂,我們一起來玩!」
我感到腳步沉重起來,我在朝誰走去?我在朝什麼地方走去?難道心是由於破碎了才那麼鮮亮?
「你總是打得比我遠,漂出的聲音比我吹的笛子還好聽!」六指在說。
我想朝他背轉過身,但我辦不到。
接過他手心裡的小石片,我真真切切看清了:他的右手大拇指分叉出一個拇指,整個手掌黑糊糊的,燒焦了。石片一下從我手裡掉出,卻並未沉入江里,而是在波浪上彈琴般跳躍著。濺起的水花像噴泉一樣漂亮。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看不清,只感覺到石片仍在一點點彈遠,然後,飛了起來。
第14章 你一直對溫柔妥協
1
一封父親突然病亡的電報,使小小中止期末的最後三門課程考試,趕回久已忘懷的家。
小小繞過那寫著父親劇團名稱的紙花圈,撥開一條黑綢的床單般寬的祭帳,走到他家房子背後。哀樂聲太宏亮,肯定是母親故意開大錄音機,在這裡聲音才小了點,他的神經略略鬆弛了一些。
十多年前,小小上小學時,他喜歡一個人在房子周圍走動。房子年代久遠,許多地方補了又補,修了又修,僅僅是屋頂的瓦就得每年整理一番,深深淺淺的灰瓦中夾著一些紅瓦,漏光的亮瓦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塊。由於太陽光不強,天陰沉著臉,屋子裡只有黯淡的光線。小小生下前,他家就住在這兒,習慣了,就無所謂好壞了。特別是憑窗望著江水,當船從上游駛向下游,或從下游駛往上游時,那拉響的汽笛聲,聽來熟悉又親切,夜裡睡覺,這聲聲汽笛總是他的入夢前奏曲。
小小將視線從房子移向窗下那條石梯組成的小路,他坐在一個石頭上,看著行人急切切,在石徑鋪就的小路上一個又一個地消失。他應該哭,但當獨自一人遠遠拋開屋前那悲哀的道具時,他怎麼也淌不下一滴眼淚來。他的模樣仔細瞧來像一個女孩子,可他的淚水呢?
清除屋前的火炮餘燼,紙片、花圈,仿佛熱鬧一陣的房子一下清靜了。一隻玻璃盒子裝入父親的骨灰。小小躺在床上,非常累。牆上每一處水跡、線條、圖案,都在給他暗示或聯想,他看任何一個地方都有一種不舒適感,像太陽曬熱的鐵皮屋頂上的一隻貓。
下午他打掃房裡清潔時,將剩下的一小筒綠色的油漆,擱在小土碗裡,他找來刷子,決定把褪掉色的窗、門重新刷上顏色,以遮住被雨水和歲月侵蝕的痕跡。
母親翻過身,制止小小,說,反正這房子不久就要拆掉。不要刷油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