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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等回過神下到底艙,已沒靠玻璃窗的位子,她只好坐在樓梯上。水泡銀閃閃在船底遊動,光線一束束從水面射下來,水起伏的快樂,就是她曾有過的快樂。觀海底自然景致,純屬一時興起。但此刻,她掏出照像機,是愉快的。

    手掌大的魚,一群群視若無人地游著。白沙石間的海澡一片又一片,船經過,就不斷搖動,盪得水興奮不安。又輕又柔,像人的擁抱。想被擁抱?不,已經失去,所以不必當真。不當真,才可以正常地引著比喻,不帶酸酸的浪漫勁。礁石几乎劃破船底,特殊加工沒在水下的玻璃艙,底面一定鋪了厚橡皮,不然早撞得船沉人亡。魚越來越密,越來越黑,在水裡游得自由,好像精子,游在水道里。這個比喻一點沒猥褻的意味。

    她站起來,打開閃光燈,拍一張精子群行情景,不拍毫無意識的礁石。她舉起鏡頭,眼睛盯住玻璃窗,連續按下快門。突然,鏡頭中出現一條大章魚,朝她的臉猛衝而來,啪地一下八個吸盤同時扣在她臉前的玻璃上。她嚇得大叫一聲:「章魚!」

    當她醒過神來,和眾人一起看玻璃時,那裡什麼也沒有。小小的黑魚優雅地集體轉了個身。「這一帶從沒有過章魚,神經病,」船老闆不高興地說。剛才艙里遊客因為她一叫,一起擁向她站的右邊,船被猛扭了一下,好不容易擺穩。船老闆趕緊叫遊客各自回原位置坐定。

    她火了,「你憑什麼出言不遜,明明就是章魚。」

    「不要大驚小怪。」船老闆口氣不狠了,像要息事寧人,繼續做他的生意。

    她比受責怪更惱火:「明明是一條大章魚。你不能罵人。」

    「嗨,」船老闆也不客氣了。「這麼近海有章魚,我就開漁行,不賺這辛苦錢了。」

    一位當官模樣的遊客站出來斷理:「她說拍了照片?那就見照片吧,問題簡單,一清二楚。」這一說,她才發現自己冒的火實在沒必要。她不想打這賭,但船老闆得意洋洋地說:「我他媽的此地生此地長,海里山頭爛熟。你的乘船費膠捲沖洗費我全付了,怎麼樣?」他的態度變友好了,繼續興高彩烈作導遊介紹。她想了一下,就轉回膠捲,下船時遞給了船老闆。

    快衝一小時,她逛了一小時商店,表盯得極准,回來看印出的照片。果然有一張:紫黑的海水裡有個飄浮物,樣子像章魚,只不過是透明的,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也可以說是礁石上的花斑。船老闆不認帳了:螺旋槳打起的浪花加上玻璃上的麻點,照片模模糊糊,什麼也不能證明。照像館的沖印師傅更氣人,說她的膠捲有問題,讓她買這兒產的膠捲。兩個男人相視而笑,臉都變得尖尖的。

    「遊客扔的東西太多,什麼塑膠袋兒的。」

    「旅遊污染。」

    「可能是保險套吧?」

    兩個男人來勁,說得不象話了!她扔下錢趕快走。無聊之事被她弄得更無聊。遊船照常每小時開出海灣。她坐在售票處不遠的長椅上,氣生夠了,覺得有些涼,便往山上走。門窗上的鐵框式樣都不一樣,黑色多綠色稀少。網狀密集的巷子人影增加,跟在她身後。前面左右的石坡沒一個人,她停在迂迴的梯子邊,克制不住對自己的怒火。看什麼海底自然風光?看出一場吵架!生平最煩的就是吵架,卻總是逢架必吵,未勝先退。兩輛摩托急駛而來,打著轉,突然停在她兩步遠的地方,罩著頭盔穿黑皮衣的傢伙很像那個遊船老闆。

    肚子餓,頭有點痛。太陽已退入海里,身上的衣服顯然不夠,得加件毛衣才對。怎麼忘了吃晚飯?受氣後,她就會暈頭轉向。

    回到別墅,她鬆了口氣。海上沒有星光,月亮沒精打彩地在雲間立著。陽台旁的仙人掌模糊一團,不過車輛比白天多,有的車還能怪叫,對講機在響:有人不會使用電爐加烤箱,有人熱水器沒熱水,問題,全是問題。總之,這兒夜裡比白天喧譁。

    她泡了杯茶,走到陽台上。朝墨黑的夜海注視許久,心情才靜下來。然後退進房間,閂上落地窗,拉好窗簾。睡眠襲來,她打了兩個呵欠,躺到床上。貓為什麼會溜進房間裡,從床上躍到廚房?她突然驚醒了,發現房門大開,走廊燈光錚亮,瀉入房間。她下床,去關房門,才發現房門是好好關著的。敝開著的是冰箱門,冰箱燈光照得房間一股腥味——冰箱門前地板上坐著章魚,一條章魚!圓頭圓腦上黑眼珠溜轉,她走到哪裡盯到哪裡。

    她的手猛地蓋住自己的嘴,倒抽一口涼氣,雙腿幾乎站不住,摸到電燈開關。坐到椅子上仔細揉眼睛,再睜開眼看,才發現是冰箱裡凍著的章魚掉在地板上,化凍了,攤開八肢,圓頭萎萎蔫蔫,只有腥水在流淌。

    第13章 六  指

    烏雲幾乎在一秒鐘之內從高空壓落到江面上。像是被蛇形的閃電拖曳下來,隨著便聽見炸裂江面的雷聲。雨猛地沖入船艙。江浪把船艙顛成一個大斜角度時,我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我緊緊抓住艙頂備有救生衣的木架。這種天過江的人並不多,但船內一片尖叫哭鬧,好像這船真要下沉似的。

    我的心也慌亂地跳著。在喧鬧中,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使我定了一下神,「蘇菡,」我又怔了一下,的確是在重複地叫我,雖然聲音不大。我循聲找去:一個閃電正好把坐在船尾橢圓形長椅上的一個男子照得清清楚楚:就他一個人,手臂張開扶在椅背上。他眉毛很黑,臉容清秀。艙內光線黯淡,沒看清楚,但好像比我年輕許多,他好像正朝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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