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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班長繞到她身邊,像主人抓奴僕,重複了一句:「你在這兒幹什麼壞事?」
「我在望風景。」她的聲音細柔,「紅色江山,來,一起看。」
班長怔住了,但馬上就回味過來,看著她冷笑。她握著扁擔,沒再說話。我覺得無法和電腦交談下去,雖然上面遊戲雜誌報紙也時有合我趣味的,但我還是關了電腦。我到街上一家餐館吃了一頓不錯的晚飯。歷來,我就喜歡熱鬧的地方,服裝店、茶館、雜貨鋪都小小巧巧,裝飾得漂亮、別致。我從小就有看櫥窗的習慣,現在,更是如此,看不到三家店,煩惱頓減,心朗氣順。我曾經幻想當個教育家,沒料到一生竟如此沒出息。
那個鞋店的服務小姐,背了個花布包,在商場外的噴泉石階上坐著,看來在等人,很焦急。我想過去與她說話,她會不會認為我唐突?這感覺讓我躊躇了一下。這時一個男子走向她,突然摘走她手裡的包,她站起來,嚇呆在那裡。
我跨過街,擋住那男子,我的架勢使他一愣,包掉在地上。「你認識他嗎,小梅?」我說。
她轉過臉來,狠狠地說:「不關你的事,老太婆。」
我好像第一次被人叫老太婆,窘得臉都紅了,那男人乘機溜走。她一點也不知道我是誰,當然嘍,一天瞧一千張臉,哪記得我,不怪她。
「你認識他嗎,小梅?」
「你這人怎麼煩透了,他明明是搶我。」
「那你在等男朋友?」我問。
她不回答。
我只有知趣地離開。
忽然她在我身後說:「我認得出你,休想再來糾纏我。」我回過頭,她憤怒得扭歪的臉,甚至都忘了撿包。奇怪,我仍然喜歡她。六十年代末,紅旗下的人,沒有誰不熱愛黨和領袖。班長比她個子高一點,以前不和她同寢室。現在停課鬧革命,宿舍自然按「派」分開,逍遙派也只得分。有個年輕老師,以前教體育,也是他們這派逍遙大軍的一員。他常被動員,要他參加「文攻武衛」。他拒絕了,卻老到女生堆里來,名義上是弄個宣傳小分隊,他會拉手風琴。
「我來教你們樣板舞《紅色娘子軍》吧,你們年齡大了點,但也不是不行。」體育老師的聲音溫和,不像在嘲笑她們。他長得高大英俊,頭髮有點鬈,在男人中很出眾。自然成了這批逍遙娘子軍的「指導員」。
她很興奮地走在校園裡,肯定別的同學都想方設法到他的小分隊去。學校後院山坡上有一棵抓癢樹,她走在那裡,手指尖劃著名樹幹想:指導員,他真像那些不准看的小說里的男主人公。樹輕輕晃起來,她感到她的心也晃起來,節奏加快。
在這裡,能看見將作為練舞室的屋頂,宿舍和教學區間有塊三角地,從江邊挑來的河沙,鋪了厚厚一層,有的堆成小丘,也是作練舞的地方。這棵抓癢樹,不久前還有人畏罪吊死過,但這兒清靜。
夜裡,她夢見班長:模樣兒從未那麼好看過。她把她從廟裡抓走,一到學校就吆喝著喊,看風景!她把唾液吐在她的臉上。她來不及抹,猛地看見指導員站在她們之間。他卻對班長說,「你真革命,真英姿颯爽。」他的眼神,生著光芒。她心裡一酸,竟哭醒了。班長在靠門的上鋪,睡得安穩,輕輕打著鼾,很好聽。幸好,這是一個夢,但怎會做這樣的夢?她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她倆在操場賽跑,班長跑過了她。
第二天她看班長,而班長也在看她。下午在練舞室,娘子軍共六名。指導員對她的動作尤其認真。她做彎腰時,他的手一扶,她的臉就發燙。但是班長腰肢好,能夠倒立在牆上,像是有意朝他們看似的。她被這一雙倒過來監視的眼睛弄得極不自在。憑什麼就得在乎班長的感覺?接連幾天,她倆都沒有衝突,甚至也沒說一句話。
她來來回回走著,又來到抓癢樹前,坐在地上。這兒常鬧鬼,但是學校里最清靜的地方。天很快黑下來,練舞室亮著燈光,吸引她,慢慢往那兒走去。
當然是她!在體操軟墊上,有個男人把她的身體非常奇怪地翻來翻去,她的舞蹈好像是連在那個人身上的。那人背對著她。房間裡就兩個人。她在窗台下踮著腳,第一次看到這種事,心直跳,臉緋紅。她應該在這時跑掉,但是她沒有。她的腳粘在原地。那人終於轉過身,確實是指導員。她心裡突然充滿了憤怒:這兩個不知羞的狗男女!在練舞房裡亮著燈做這種事!有意氣我?!
這一夜,她怎麼也睡不著。
大約凌晨四點,她赤腳在寢室地板上移走,窗外的梧桐樹枝繁葉茂。同室的幾位女生,一個積極起來,住進造反總部,其餘徹底退出,逍遙到家鄉去了。房間裡六個床位空著。她停在班長鋪前,想摸一下她的肩膀,指導員摩來擦去過的身體。她不敢伸出手,春夏之交的月光灑進房間來,班長熟睡的臉,很甜美,翻了個身,模模糊糊說著什麼事。枕頭下掉出一個東西,滾到地上啪的一聲。她用手去摸,沒想摸到一件短又硬的東西,拿到月光下仔細一看,竟是一支口紅。
天氣突然轉熱了,練舞不久,就是一身汗淋淋。她從練舞室出來時,指導員叫住她,約她去附近的水庫游泳。他的樣子很真誠地望著她,她點點頭。「傍晚,在水庫見。」
她低頭走,突然很想哭,好像有許多話堵在胸口,卻忍住了。正在這時,班長從她身邊匆匆走過,她腳步加快,想問班長:「指導員約了你嗎?」不,不該問,也不必猜,各人有各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