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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我點點頭。

    警察掏出一大串鑰匙,開門走進內室,窸窸窣窣了一陣,然後拿出一個紙夾,一邊走,一邊拍灰塵。他坐下慢慢翻開,邊看邊念,女,三十歲左右,死因:溺斃,全身皮膚無明顯外傷痕跡。腸胃內無異物。他合上文件夾,輕描淡寫地說:每年夏天江里都要淹死人,漂到這兒的屍體不下幾十具。這是件正常案子。那張端正的臉時而拉長,時而擠扁。

    我站起來,走過去。問他能否讓我看一下文件。

    或許是我臉上那種嚴重的神氣使他不由自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手裡並未放下那個文件夾:「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那男的憑什麼說那女人是他妻子。」

    他小心地翻開文件夾,看了一陣說,屍體上有項鍊,項鍊上有個金環。男的就憑這個認領了屍體。

    我問金環是什麼樣子?

    「嵌了三朵花。」他回答。

    那不就是羊穗昨天送我的項鍊嗎?我取下脖子上那條項鍊,放在手裡,沉甸甸的,閃著耀眼的光澤。三朵花在項鍊的中部,相連而成。我拿給他看。這個警察拿著端詳了一陣,然後還給我,笑笑,說,就像這樣子,很像。

    我握緊項鍊,體會著環上花瓣的稜角彎度,我的心反抗著我,我感到不應該說,但還是喊了出來:不是很像!就是這一條!

    警察手指彈著桌子,看著我,輕輕笑起來:「如果真的就是這條,怎麼到了你手裡?」

    我無言以對。我只是喊起來:肯定不是游泳死的,有人害她!警察不再笑了,他的眼光看不出是譏刺還是憐憫。

    反正我不相信我不會相信。我收到過她的信!我一面說,一面奔出門去。

    我奔向江邊,冷冷的風吹打著我的衣服,一兩艘船靠在岸邊,江面細窄,水流平緩得出奇,我向輪渡口走去。

    雨,又飄起來,路面濕漉漉的。關上窗,我坐在床上,我看見了那本線裝書,拾了起來。

    突然,我的手停住了。這是一幅極熟的圖:山上有一鹿,背上有鞍韉,但沒有騎者,地上躺有一個女人,似乎死了。

    我感到熱血在往上冒,是誰完成了我未完成的畫,先我幾百年上千年?那上面還有讖語:木易若逢千女鬼,定於此處喪金環。下面小字注釋:像讖皆明指安祿山之亂楊之碎於馬嵬明皇幸蜀惜當時見之不悟。

    不!我喊起來。楊之碎,就是羊穗。金環不是楊玉環,而是我項鍊上的金環!

    鹿鞍當然是陸安,陸安害死了羊穗!他牆上掛的畫點穿了兇案。不對,陸安的名字是羊穗死後取的。他有什麼必要取個自投羅網的筆名呢?到底是圖讖預言了兇案,還是圖讖導演了兇案?它構造了國家大亂,貴妃之死,也能構造世界千變萬化之後一個女人的命運?或許它註定就要被重複千次、萬次、億萬次?

    我瞪著眼看著這發脆的紙片,汗珠冒了出來。想到床上躺一會兒,但沒法閉上眼睛靜一靜,眼前是紛亂的問號和詞語,往事支離破碎循環往復。羊穗聽我講述童年時,自始至終沒插一句話。她那副專注的神情使我淚水盈盈。

    她盯著牆上的一條裂縫,目光在這條縫上游移,她說我不該穿黑衣服,這種顏色使我的臉瘦削,眼睛深凹。她說她記得我的那件粉色連衣裙,上面的荷花,不,是葫蘆花,紅中帶黃,黃中露紅,鮮艷之極。她不好意思起來,停了停才說,真迷人。她垂下了頭。我說,那葫蘆花是紫色顯藍,藍中帶青。羊穗用手制止我說下去:「你那天真美,把我看呆了!」她的頭髮剪到耳邊,耳朵上分別掛著一隻蜘蛛和一隻蝴蝶墜子。她取下紅框近視眼鏡,拿在手裡。我一下找到一種感覺,提起很多年前曾接到她的兩個又短又乾癟的電話,那電話是說她結婚的事。我感嘆當初她和我的安排真好:約定互不參加對方的婚禮。這樣誰也找不到仇人。

    羊穗用手指去擦鏡片上的污漬,她根本不關心我的生活。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卻聽見她在叫我的名字:「你得為我查清底細。」她幾乎是哀求。聲音哽咽到聽不見的地步,但我聽見了,字字如針,扎在我的心上。我說,羊穗,你幹嗎躲著我?多年來只有一封信,我還是前天才看到。我口氣里充滿責難。我在這一剎那竟認為自己許多年來的不幸似乎跟羊穗突然中斷的友誼有關。

    黃昏時分,我又來到江邊空無一人的碼頭上,我沿著跳板走到一個廢棄的躉船上。烏雲在慢慢散去,但天越來越暗,壓了下來,停靠在不遠處的船隻亮起微弱的燈,悽厲的汽笛聲,在空蕩蕩的江水上悠悠蕩蕩,散到兩岸山上雜亂民居中去。

    「這年這月這一天找他找他。」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這個「他」肯定會出現在我憑弔羊穗的這個時候,而且一定是在羊穗淹死的這個地點。「他」既然害死了羊穗,也不會放過我。

    江水倒映著兩岸的燈光,波浪一陣陣翻打著躉船。風,又冷又硬,我抱緊了膝蓋,望著江水發呆。但我背後的跳板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我聽著腳步聲。

    他來了。

    我回過頭來,看見一人穿著灰色雨衣,在小雨中順跳板猶猶豫豫地走來。一個高個兒,背有點駝。於是我轉過身,慢慢地站起來。

    陸安,我早就在等你來。我畫那張畫的時候,天知道是誰刻的那幅版畫,幾百年前……現在我讀懂了你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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