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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從公共汽車下來,雨小了,我便未再打傘,一兩滴雨點落在臉上,精神一爽。細雨飄散,空氣變得輕輕淡淡,雨使滿街髒物流走不少,路面也乾淨多了。
向下傾斜的路,有人拉著一板車雪白的蘿蔔,從我身後躥過來,騰空跳躍,往下猛溜。一眨眼工夫,這人和板車和蘿蔔便沒影了。我怕滑倒,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這時,我才想起自己忘了羊穗家的門牌號數。灰暗的瓦一塊搭一塊重疊在眼底。我記起來.\n她家那磚砌的平房,在高高低低的房屋中算是最好的。繞過那棵快掉盡葉子的沙樹,在沙樹的旁邊應該有一個扔滿爛瓶爛紙的垃圾堆成的小山丘。一串又陡又窄的石階,潮濕發青的苔蘚滑膩膩的,一不留神,便可滾下石梯兩旁枯草覆蓋的山坡。殘留在石階上的雨水,濺在我的雨靴和我手裡懸掛著的雨傘上。
憑著朦朦朧朧的感覺,我找到離羊穗家不遠的小樹林。雨點又漸漸大起來,像紫色的絲線掛在樹林中間,天上卻露出幾束刺眼的陽光,照著雨的簾幕。
樹林實際只有光禿禿的枝幹,沒有一片樹葉,風裹著雨點穿過樹林,抽出一片響聲。我撫了撫臉上的頭髮,雨在手指間流淌,一陣涼意襲來,出門太匆忙,竟忘了系一條圍巾。我搓了搓手,聽到了身後的叫聲。不錯。我想,是她該出現的時候了。我回過了頭。
「讓你下雨找我?」這女人看著我的眼睛。她的臉上有悽苦的微笑。雨滴掛在她的額頭、眼睫毛上。
微笑提示了我。為了掩飾剛才的窘態,我也笑了。我沒有馬上認出羊穗,是由於我正在想最後一次見她的情景。那是我結婚前一個月,她來看我。她坐在椅子上,不嗑瓜子,也不喝茶,神情詭秘。她問我,你真決定結婚?我點了點頭。真要離開?我還是點點頭。
她低垂下眼睛,兩條腿緊緊靠在一起,腳底向外翻,像一個營養不良的孩子那麼坐著。過了好一會兒,她站起身,說想要我一幅畫。
我和她來到旁邊一間自砌的簡陋房子。在奇奇怪怪的架子、顏料、紙、畫布中找到插足之地,她在一張畫前停住,半晌,說她想要這一幅。畫上是一匹鹿,鹿背上有鞍。其他部分尚未設計好,背景是山谷,非常黯淡的光,白底上只有幾條灰色線,整幅畫三分之二是白底。
我說這畫還未畫完,前景不知畫什麼好。她說沒關係,我喜歡這種奇想,喜歡帶鞍的鹿,馴服,是喜氣之兆。我揭下畫布,包好,送她出門。上車時,她說你不該這樣。她是說我不應結婚,還是說不該告訴她我結婚?對著開動的公共汽車,恍惚之中,我朝她揮了揮手。她自己是已婚者,為什麼對我的婚姻大驚小怪?
「看你又迷迷糊糊的。」羊穗一把拉住我。小樹林下雨後,泥土鬆軟,一踩一個窩。經過那幢平房時,她說,你那天迷迷糊糊的,撞到我身上還不知是怎麼回事。我說,那天,我掉了一串鑰匙。
「愛掉鑰匙的女人得小心保護自己。」她又說起以前常說的一句話,然後伸手去擦臉上的雨滴。
我直著眼看羊穗,看著羊穗憔悴的臉,我說,我正要找你。但我的埋怨心情消失了。她背對那個垃圾堆成的小丘,說:「上哪兒呢?」
我說:「隨便!」那意思是叫我上哪兒,我就上哪兒。「但為什麼不回家呢?」
她說,女人一結婚就沒了家;女人一屬於男人,就沒了魂。「我已經沒了家,只有魂。」伸手去摸她憔悴的臉。我說,羊穗,你還活著嗎?我不知怎麼冒出這麼一句話。
她好像沒聽見我的話。她睜大的眼睛其實並沒有看我,只是朝著我這個方向,眼光飄散開去,閃閃爍爍。
「你的信寫得那麼含糊,叫我怎麼辦呢?」
羊穗說:我寫過信?
我說:一年前寫的。
「那我怎麼能記得寫的什麼?」她轉過身去,好像要忍住眼淚。
回到家,我擰開水管龍頭,把雨靴上的泥漿用水沖了沖,將雨傘撐開在桌子邊。換上拖鞋,我按下錄音機的鈕鍵,房間裡響起鋼琴協奏曲,進入歡樂部的快節奏。輕佻的旋律使我坐立不安,我抓住椅子的把手,放聲大哭起來。說實話,我記不清自己是先回了家,還是與羊穗不辭而別之後在那棵沙樹前走來走去的。但我在沙樹前下了決心卻是肯定無疑。「石頭架石頭,改頭換面家中樹,爪子深淺,一枯一榮。」羊穗信里的怪話跳入我的腦海。看來不能靠羊穗弄清她的謎,我得自己去揭開一切。於是,我徑直朝對面那幢平房最里一間走去,我敲響了羊穗家的門。
一個面目清秀、略帶文氣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他問我找誰。
「羊穗在家沒有?」我說。
他一聽,眼睛閃了一下,但馬上黯淡下去,看了看我,把門拉開。問我是否願意到屋裡坐坐。
房間裡光線很弱,窗簾拉開了一半。東西堆得亂糟糟的,報紙、雜誌撒了一地,被不摺疊,看來,羊穗的丈夫把報社移到了家裡。
他拿著一個杯子,往裡放茶葉,倒水時,他說:「她死了。」他說這句話時,手一抖,開水倒偏了,灑了一些在他的塑料拖鞋上。
不會吧!我剛要說,但我看見這個男人眼中真誠的哀傷,我搖了搖頭。
他把茶杯放在我面前的凳子上:「羊穗不在了,她死了,有半年。」我說:「剛才我還和她在一起。」我的話使他一震。他皺著眉心從我的頭打量到腳,說,我知道你,你真的變化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