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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對著鏡子,她扔掉內衣褲,試穿一件豎條白黑相間的旗袍。旗袍樣式很舊,寬寬大大地罩在她身上,袖子長及她手背。她瞧了瞧鏡子,灰濛濛的,看不清楚。褪下這件母親的衣服,她把它扔在地上。然後又掂了一件春秋衫,黑色燈心絨布料。這件衣服穿在身上,她感覺舒服,合身,柔軟,手摸在上面,順順的。
她走出門去,門開著,一切都自然而然,順理成章。月光下的巷子堆滿雜物。沒有月光,她也碰不倒任何東西,她靈敏得像一隻貓,繞著障礙物走出去。走到井台邊,轉過井台,朝最東邊的牆角走去,在那兩棵石榴樹下,會有一雙美妙的手等著她,並把她帶回,然後把一切推向一個習慣的不可逆轉的程序。
回到房間裡,那雙手溫柔地伸入她的頭髮,撫摸著她,一邊嘆氣,一邊解開她的衣扣,褪下她的衣服。然後就應該把她放倒在床上。
「老天!」她聽見一個暴戾的聲音尖叫起來,「你這死鬼!原來你天天值夜班就做這種醜事!」
這聲音極熟,把她突然叫醒了,一霎間,腦子痛得像要開裂。她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站在屋子中央,站在如水的月光里,站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那女人正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滿嘴髒字亂罵著。而那男人在她身後斷斷續續地回嘴:
「她有精神病,我得救護她……來,幫個忙,把她放在床上……」
「什麼精神病!騷病!勾引男人的臭婊子。」
那兩個人的手同時放到她的裸身上,手全是濕漉漉汗津津的,她尖聲大叫起來:
「呀——」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落到這種境地,但她知道她一生最痛苦的時刻已經來到,這場羞辱命中注定,同樣,也命中注定了她預想過許多次的結果,她朝後退,雙手抱胸,臉痛楚地抽搐。
那女人向她撲了過來。
她停住了,正好站在案板旁邊,她用手去扶案桌,卻摸到了桌上的菜刀,她不可阻止自己把刀拿起來,朝撲上來的女人頭頸橫砍過去,準確,而且有力。
第10章 帶鞍之鹿
一把紅底白花的傘出現在黑色、棕色、灰色的雨傘之中,打傘的是個女人,她擎著傘,步子很穩。雨點打在她的傘上,滾成幾條線掉下傘沿,濺在地上。
那女人似乎停了下來,朝我站著的方向看了很長時間,我心裡生出一種願望,不想這個女人從我眼前消失。是不是因為她太像羊穗?她朝我的房子走來,我只覺得心一緊。緊接著,我的門上響了一聲、兩聲重重的敲門聲。
我驚醒,從床上爬了起來。拉開窗簾,果不其然,在下雨。細雨霏霏之中,街上行人紛紛舉著傘,卻是清一色的黑傘,我打了個冷顫。
「小徑彎曲,邊上疊著石頭,這年這月這一天去找他找他。」我還記得羊穗那封信里的句子,「腸子生飢房子生空,崗崗有樹,水水清澈透底。第五枝戊辰墜落生霧……」整封信就這樣沒頭沒尾,而信末註明寫於一年之前。
我走回床邊,整理被子,看到地上掉了一本書,不知怎麼在這裡的一本線裝書。裡面全是版畫插圖。我拾了起來,打開的那一頁上的插圖有點似曾相識,我瞧了瞧,把書扔到床上。
我開始穿衣。冬天已在身邊,不能再穿這件藏青色絨線衫,翻開箱子,我找了一件厚毛衣套上。換衣時,我的手觸到一件冰涼的東西:項鍊,三朵精緻的花朵閃於眼底,這是羊穗昨夜送我的生日禮物,她偏著頭把項鍊戴在我的脖子上。羊穗昨夜真的來過?想到這點,我很懊喪。昨夜,我頭腦昏沉沉,沒多喝,記憶卻出了差錯。牆上那面舊鏡子裡映出一個黑衣黑褲的女人,像個幽靈。丈夫死後,沒有一天我的心不落在這深暗的顏色上。我是個人人同情的寡婦,返回故里,想找點什麼東西填補自己的薄命。那天我打開鏽跡斑斑的鎖,進門便發現了羊穗的這封怪信,此後我就一直惶惶然不知所措。羊穗沒有理由這麼對待我,她不能這樣對我開玩笑。現在她乾脆擎著傘來找我了!我決定去找羊穗問個明白。
台灣歌星況艾艾小姐的聲音飄浮在街上,像哭泣,又像傻笑,況小姐的臉毫無表情,她身段不苗條又不豐滿遠比不上她的喉嚨。在這個破破爛爛骯髒的鬧市里,任何一種聲音都是暗灰色的市囂的一部分,連這滴嗒的雨聲也不例外。離去多年,這個城市幾乎一點也沒有改變,這使我多少有些沮喪。經過一排搭篷的擔擔麵、涼粉、湯圓攤位,我走進菜市場,菜的腐臭讓我屏住呼吸,快步奔上一級級石梯,來到汽車站上。
羊穗本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時光沖淡了一切。這麼多年,占領我全部心思的是那場可怕的婚姻。我的丈夫,那時是我的男朋友,天天守在我的門口,那根電線柱子前,要我答應隨他北上,去當一個助理工程師的妻子。我離開了故土,卻不曾想到,這樁貌似美滿的婚姻幾乎斷送了我,它始於熱情之火,歸於仇恨之火。每每想到那濃煙大火,我便後怕。這是我自己設計的陷阱!可笑的是,我是個沒有什麼大出息的畫家,從一個城市的文化館調入另一個城市的文化館,始終沒有起色,我的畫無人欣賞。父親,丈夫,包括那個小院子都不存在於我的生活之中了,我還搞不明白,我的每一天是幸運呢,還是更大的災禍臨頭?甚至我的夢,夢中我見不少人,我記不清他們是誰。到今天,我還覺得,「處於劣勢」是我固定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