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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她呆坐在那裡,眼睛正好和父母的結婚像打了個照面。她走了過去,摘下鏡框,拿在手裡端詳。父親,那件毛衣其實是紅色,可照片上是黑色,一種不祥的徵兆,父親雖然說不上英俊,高大,但一說話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抽菸的姿勢,那手指微微向上蹺起,輕輕一彈,菸灰就落進了菸灰缸里。她掠過母親不看,專心想父親抽菸的那副較之別的男人少有的雅致和灑脫。她那時是七歲或是八歲?那天她發現父親的菸灰缸里抽剩下來的菸嘴上有口紅印的?每個菸嘴上都有。那口紅顏色極深。但色澤鮮亮,像剛上市的櫻桃。她打開抽屜,只有一盒煙。她小心地撕開封條,拆開,裡面的煙乾乾淨淨,沒有口紅印。
母親對著鏡子梳頭。
她正拿著書包準備出門,但她停住了,母親正在塗唇膏,那是父親跑碼頭去上海帶回來的化妝盒,母親對著鏡子抿了一下嘴唇,然後將一支煙含在嘴裡,叭了一下。她不知父親是否知道母親幹的事,也不懂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現在她明白,她從小對這口紅印,藏有深深的不滿,似乎那是一種欺騙。
她反扣父母結婚像的鏡框,把它塞進最低一格抽屜,將它和那些亂七八糟的藥瓶呆在一起。她發現自己嘴唇一動,手不自覺地慢慢抬起,作了一個吸菸的動作,絕對逼真,一個好演員。那井邊有些爛菜頭。井桶里盛滿清涼沁骨的水,亮晶晶地反射著淡藍的光。她坐在井沿上,看看自己的臉在井水裡輕輕晃動。天藍得出奇,藍得發紫發黑,倒映在水面上。她只看到一個臉形,看不清自己的眼睛、鼻子、嘴、頭髮。但這張臉可愛而動人。她站起來,長長的棉布睡袍垂在地上。井邊的一攤積水打濕了她的拖鞋,她脫下鞋,拿在手裡,赤腳朝牆轉角處走過去。她瞪大眼睛,眼睫毛一眨不眨,注視著前方,而雙手微微向外伸著,似乎是在搜索著什麼地走動,步子不快也不慢,顯得輕飄飄的。
她似乎聞到那股熟悉的氣味,斷斷續續,夾在風中,陣陣湧來。她被那股氣味吸引著繞過一棵石榴樹,又一棵石榴樹。什麼也沒找到,她回到井邊。不對,她應當被那隻手帶著走,水波輕輕泛起波紋,仿佛正在朝她侵襲過來,她感覺自己在撫摸那隻手,她的身體應當懸起,在空中飛一般,隨那隻手牽紙鳶似的帶著她,空蕩蕩的街口,下起零零散散的雨點,是石榴花瓣,上上下下把她身體抹了個乾淨,只有那隻手會是特殊的,實在,而有力。她並不想看清這隻手的主人,她只渴望這隻手一次比一次更兇猛地占有她。說話聲間斷響起,好像又在床底。對,這次肯定來自床底。她不由自主掀開床單,趴在地上,用手電筒對床底進行掃射,那兒除了幾雙舊鞋,就是一層層結成網狀的灰塵。她熄滅了手電,退回床上,裝睡著,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呼出,她實在想聽清楚那裡的人在說什麼。可只有靜寂的夜在她掩住身體的被子外慢慢滑過,當她要漸漸入睡時,那說話聲便響起。於是她又驚醒。這不可思議的聲音使她特別怕睡著了。已經一天一夜未合上眼睛。她感覺到一種不是一般的驚詫,絕不是自己腦子出了毛病,她調換了房子裡床、桌子、椅子、平櫃等等家具的擺法並沒有用,床底仍發出說話聲。惱火?不!她覺得她可以入睡了,這頑強的聲音可能會引導自己走向她想見的一切。是的,她又醒來了,天早就亮了,很久未出現的太陽照在屋檐上,投下影子。她翻了個身,平躺著,撫了撫臉上的頭髮,口乾舌燥。她用口水潤濕舌頭和嘴唇。掀掉身上的薄被,發現自己又是一絲不掛。她一驚,坐起來。果然發現大腿上有指印,膝蓋旁側有青塊,而腿根的粘液,有些腥味,燙得她縮回手,蜷起身子。她彎起腿,用手抱住膝蓋,將下巴擱在手上,眼睛盯著面前被子上的花紋一動不動。
她有些明了,不管她準備做夢還是不準備做夢,不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該發生的必然會發生。這聲音、這手,一有機會就會凌辱她,追尋她,牽引她,滿足她,使她不再是她自己。
穿上衣服,梳洗完畢,她站在桌前,細心地用切菜刀將—個圓圓的西瓜劃成四瓣,這時,電話鈴響了。她沒有理睬。
瓜紅籽黑,汁液順著刀口流下,十分誘人,她看著看著,不知道從瓜的哪一頭下嘴,最後,她選了中間部位,咬了一口,味不甜,但也不酸,正好。她把籽吐到手裡。
電話鈴又響了。電話插頭拔掉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昨天才接上。車間主任說她三天兩頭病假,只能給她發病勞保工資。論理沒用,車間主任不會在乎她怎麼想怎麼活,只會反覆告訴她,累計半年病假,就算長期病號處理,沒法改變。她來到床頭,接電話,可電話里沒有聲音。
她馬上擱了電話。
五分鐘不到,電話又響起來,她將剩下的一瓣西瓜扔回菜籃子裡,準備去做午飯,但電話鈴聲持續著,刺耳地叫著,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揉了揉指關節,仿佛這樣,她繃緊的神經鬆弛了些,她拿起了話筒,她聽到電話里一聲嘆氣,輕輕地,清晰地,似乎就是在為她嘆息,她的大腿根一陣發熱,一團火往外躥起。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將電話「吧嗒」一下扔出老遠,她飛快地操起剪刀,把電話線切斷。她看見自己拖著一條細長的影子,月光皎潔,圓圓地掛在窗邊,拋給她溫柔如水的光澤,她移動,她的影子也跟著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