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四周漆黑,夜投下一層薄紗,罩在她身上,描出她身體的每一個凹凸部位。睡前翻看的小說早就落在地板上。她張開眼睛,雙手鬆弛向前伸著,熟稔極了地穿過街,轉過街角。石榴樹正被風扇動起千姿百態的小手,頻頻搖擺。石榴樹白天的印象是虛設的。她在井台邊停住,那兒有一雙手會抓住她的手,那手濕濕的,似乎沾滿露珠。她想甩開那雙手,但她會順從地跟著那雙手走。不,是她把那隻手一直拉著,輕快地轉過街尾生滿青苔亂石砌成的牆角。陰沉的空氣中升起一股分辨不出的味道,她的手牽住那個人,回到未閂上門的房間裡。腰間的布帶被那隻手解開,她企圖往後倒,卻反而癱倒在那人懷裡。一串串小紅點在她身體四週遊盪,像紅蜻蜓的飛舞,令她心醉,她大睜開眼睛,安靜地躺在地板上,任憑那隻手在她身上遊動。她的身上沾了幾片石榴花,毫不在意地從她的身上落到地板上,有一朵火般絢麗的花瓣,在穿過門檻的微風中還打了一個旋。
她醒來時身上一陣痛。她睜開眼睛,撐起身子,鏡子面上蒙著灰,在嘲弄她的神經。難道這個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女人就是她?她貼近鏡子,用手抹去鏡面上的灰塵,那絕不是「青春早逝」四個字能解釋的,一道爪痕深深地印在左邊臉頰靠下巴處,她仰起頭,將視線跨過鏡子,看到白晃晃一片的天花板。一分鐘之後,她彎身檢查自己脫去衣服的身體,大腿上的爪痕,五指齊全,指印纖細,並不粗壯,而且不長,有的地方已帶青,轉為淤血。她退後二步,又發現大腿根粘乎乎的,不知道是什麼髒東西,手一摸,已經干成鱗狀碎片。她眼淚滾動在眼眶裡。
她用濕毛巾不停擦洗身體,這已經是第幾次了?但她打消上醫院的念頭。她知道那長舌女醫生會如何在廠里說東道西。她生了十年病,病換了好多種,又新添一種?這次好像和以往的病都不同。她想了想,把面盆里的水倒掉,把毛巾掛好,然後慢慢走到平櫃前,拉出最下面的抽屜,蹲在地上,找藥。
塗上碘酒之後,她平靜多了。對著自己在鏡子裡的臉,她努力搜索蛛絲馬跡,可是,她想不起來怎會如此?牆上是父親和母親的結婚照片,她第一次覺得父母親在嘲弄她,嘲弄她生理不全。眼淚這時才大顆大顆掉了下來。
這指印,帶紫的青塊,對她來講,不過是進一步證明了一個事實。她不信地板上那些土屑、污痕是真的,她同樣不信,那井邊的兩棵石榴樹是假的?她做飯,但吃不下,當她站起身,將一碗麵條倒回鍋里時,看見鄰居家的男人嘴裡啃著一根甘蔗走在街上,朝自己這個方向而來,他一邊啃,一邊吐出吮掉汁的甘蔗渣,大大咧咧,悠然自得,似乎這只是最平常的歲月中一個最平常的日子。她想,真奇怪這世界上男人都粗俗不堪。她甚至想像已聞到那男人身上的汗酸臭,她竭力忍住這令她噁心的想像。而隔壁的女人拿出掃把簸箕,把男人亂吐的甘蔗渣子仔細掃在一塊。女人說:「饞鬼,你不能吐在一個地方嘛?」男的沒有回答,繼續在嚼甘蔗,他的顎部有力地運動著,露出條條青筋。
「吱嘎」一聲,隔壁的門被打開,緊跟著,又響起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
她鬆了一口氣。
但她總覺得似乎有雙眼睛從時間的最幽暗處盯著她,這怪念頭使她脊背冰涼。突然,她又聽見自己的床,也就是父母的床上,有人在低低說話。她驚恐地轉過臉去。
那說話聲停止了。
她轉回身,倒了杯開水,取了一片安眠藥,和著水吞了下去,她幾乎是鼓足勇氣,朝床上走去,她躺了下去,拉上被子,慢慢地,那爪痕的疼痛和莫名的膽戰心驚被倦意代替,她合上了布滿血絲的眼睛。
那隻手在身上滑動的時候,她沒有抵抗,她有意無意地將那隻手按停在那地方,而且用勁往裡推,她感到那隻手在哆嗦,在往後縮。皮膚帶幾分涼氣,她想說,蜻蜓,粉紅的蜻蜓,你怎麼從玻璃下飛出來了呢?她想忍住往下掉的淚水,但淚水一滴一滴順著她的臉流了下去,那麼潔淨,而又那麼輕快。
養好了腿上的傷,她慶幸沒有留下一點疤痕。但這天洗澡時,大腿上又赫然刻著五個指爪印。她驚呆了。這指爪印有點熟悉。實際上幾乎與上次完全一樣。女浴室里熱氣騰騰,每格里都有人占著。她匆匆擦乾身體,套上衣服,拿著毛巾肥皂洗髮液、換下的髒衣服,出了空氣悶熱、呼吸不暢的浴室,就往家裡趕。
身後好像傳來腳步聲,她不敢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那人也加快了腳步。氣喘吁吁之中,石榴花火紅的顏色正在變淺,她猛地抱住石榴樹,將整個身子倚在上面,緩緩轉過身來。
沒有,整條巷子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陽光把每個角落照得像死人一樣白。又從夢中驚醒過來,她再也無法睡著。遠處建築工地上,燈光雪亮,但她趕緊把窗簾掖了掖,把外面的光線堵死。
她穿著睡衣睡褲,開始移動房間裡的家具。把床倒過頭來,放在吃飯的木桌處,那兒在門後面,讓桌子正對著門。她把四個椅子一一拉到桌子下。
「咚,咚!」響起敲門聲。她屏住氣息,聽清楚了,確實有人在敲門。她看了看枕邊的手錶,正凌晨二點五分。或許是自己搬動家具,聲音太響,把鄰居吵得惱火了。她抓起掉在地上的睡衣褲,系上帶子,打了個冷戰,可是敲門聲就幾下就停住了,此後就一直無聲無息,仿佛從來沒有人想進這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