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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停了停,女孩說知道余虹是在她們特殊感情下產生的,如果外婆能活到今天多好,她們可以一起慶祝歷史給余虹應有的地位。
她一句也未聽。盤子裡的羅宋湯鮮艷的色彩在晃著眼睛,她和那人離開座位,走出典雅精緻的西餐廳,兩人的旗袍開叉很高,碎步輕盈,高傲的臉,是的,兩個人都很高傲——那每個人,或對每人只有一次的青春時代。
6
上海《文匯報》五月十七日報導:歷史迷霧終揭破,祖孫才女傳佳話。青年女詩人符蒿昨午在復旦大學中文系學術報告會上作了《余虹身份研究》的專題報告。她在報告中用幻燈投射手稿、信件、日記、照片等,證明余虹是她的外祖母林玉霞的筆名。與余虹作品印證,無不相驗,足以令人信服。符蒿準備在大量資料基礎上,撰寫我國第一部 《余虹傳》。在回答記者問題時,近年來詩名日著的符蒿表示,家傳的文學氣氛,幫助她形成自己獨特的文風和精神追求。
七
她沒能在筆記里記下這則有關余虹的新聞報導,這是她惟一不知道的關於余虹生平新資料。她的筆記本鎖在抽屜里也未能取出。
玻璃缸里的水所剩無幾,張著嘴呼吸的魚是一個芬芳的象徵。她心慌氣促,點起了一支煙,但又按滅了。她們倆憑著外白渡橋欄望著黃浦江,她迷惑地問:「你為什麼要用筆名發表呢,怕麻煩,還是開玩笑?」她對那聲音搖搖頭。沒有一種香氣可以經得住所有的雨季,但香氣進入另一個身體,活下來就不一樣了。
秘密之徑縱橫,永遠把她引向歧境。歷史無情,你愚弄歷史,歷史必反過來愚弄你。而她一生為之受苦的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名字,盤桓在她內心的抗議早已決定了輸贏,謎來自於她,在她想怎麼處置它時,她仍舊是它惟一的主人。
她顫顫巍巍移向床,非常小心地躺了上去。烏黑的水捲走炸裂在心底的碎片,帶走了記憶中的一切,夜上海之歌也好,飄著雨點的清晨以及波蒂切利式的臉也好,都顯得如此媚俗。生命輪迴往返,大都一樣,但是偶爾也有例外,如果適逢這千千萬萬的偶然,她能得到,她將重新開始一生,不偽飾不苟且,做一個真正的女人。試試,是的,一定得試試。她下決心這麼做,於是她就這麼做了。
雨綿綿的暮春之晨,郵遞員又走過她的門前。
他原以為這個老太太會繼續給他的工作增添負擔:每天得退回一堆信件。他沒想到信件不僅少了,而且幾乎立即絕跡,再沒人寄郵件給這個連骨灰都無人存留的名字。
第7章 岔路上消失的女人
他沉默地和馬克握了握手,在沙發上坐下。咖啡桌有個鏡框,是馬克和林奈特頭擠在一起的照片。他的眼光從馬克臉上的笑容掠到林奈特誘人的嘴唇,他感到馬克正怪異地朝他看。
「你來一杯?」馬克坐在他對面,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發現馬克鬍子大約兩天沒颳了,頭髮亂糟糟,血絲充斥他的藍眼睛,上衣缺了一枚紐扣。這副模樣叫他難以決定採取一種什麼態度與他談話。他回答著,「好的,兌上礦泉水的吧!但你少喝點。」馬克身上濃烈的酒味,使房間裡的空氣渾濁,一盞吊燈低垂,像張慘白的臉對著他倆。
「無所謂。」馬克脫掉上衣,「喝不喝都一樣,人生有多少能放心喝酒的日子。」
聽這樣的話,真讓人難受。人到這時候,總沒完沒了地說,怎麼初次見面,怎麼一見鍾情,怎麼墮入情網難以自拔等等,心理醫生每小時收五十美元,無非是硬著頭皮由你從頭談,顛三倒四,反反覆覆。
可馬克開場卻說,「我們吵了已有近半年。」
「是嗎?」他儘量平淡地回應,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我想有孩子,想結婚。」馬克臉並不朝向他,「你可能笑我性急。這裡很少有人在社會上立足之前結婚的。但我不同,我覺得已經穩定了。」
他相信這點,雖然還沒有拿到學位,馬克卻是一個特殊人物。馬克在商學院主攻保險計算,這是美國最吃香的專業,既要有數字的精確,又要有投資家的眼力,馬克為此設計的計算機模式程序,幾家大公司早就矚目,搶著給他全額資助,條件只有一個,畢業後優先考慮到本公司工作,就事業而言,馬克是典型的雅皮士,註定的社會精英,他有權要求過他自己想過的生活。
「我不能讓她從我的手指縫溜走。」馬克問,「你們中國知識分子最嚮往的不就是『粉紅的衣袖,再插一支香,在那讀書的晚上』,是嗎?」
「有這麼一碼事。」他咕噥著說。
「有比林奈特更合適的東方美人陪著讀書的嗎?」馬克又問。
「確實沒有。」他說。
「兩星期前我把她的避孕藥扔了,她生了氣,一直不讓我碰她,還說要離開我。你們中國女人不是最喜歡家庭和孩子嗎?」
「人和人不一樣。」他答道。
馬克沉默了,又喝了一口酒,身子往後一仰,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馬克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看得出馬克是在抑制自己的淚水。厚厚的窗簾映出加利福尼亞的黃昏,陽光還是那麼燦爛、美麗。街上的汽車聲隱隱傳來,像一個在陽光下輕輕打鼾的夢遊者。那是三天前的深夜,他正去開冰箱取一杯飲料,準備繼續寫他的論文。鈴聲響了,他看了下表十二點半。星期天是他的苦修日,哪個苦於異國寂寞的朋友,在這時候找他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