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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你們後來再沒有保持聯繫?真慘!」女孩問,但她沒有回答。「或許她為人妻,為人母,必須切斷這段經歷,這真令人傷心!」並不太亮的房間,女孩站了起來,試探性地看著她與時間寧願彎成曲面,無力卻又頑固地沉默著。「是您,是您給了她許多男人都無法給的東西,在你們認識的那些年月里……」
她知道到了無法再不說話的時候了,便張開眼睛,清清嗓子,儘可能清晰地說:「我不懂你說的什麼意思?」
終於撬開了她的嘴!女孩異常高興,於是滔滔不絕起來,說外婆一直感激她的長年保護,先是漢奸罪名,後是特務嫌疑,這些罪名誰受得了!雖然受盡了罪,外婆在文革中也不好過,弄堂里的造反派不知從哪兒搞來了材料,說外婆曾為日偽投降而痛哭三天三夜,又是破鞋交際花、資本家老婆、暗藏的反革命,每天在里弄里挨斗。
「我沒有保護任何人,我沒有這個能力,」她聲音蒼老,此時卻很清晰,「你想要什麼,就直說吧,別再繞圈子。」
女孩一時不知如何說下去是好,隨手拿起綢面筆記本翻著,一張剪報夾在筆記本里,當年「評茶會」的合影,當然是她,站在中間風姿卓絕,美麗超群。女孩遞過剪報讓她看。她卻把燈拉過來照著自己。女孩的眼神里出現了她常見到的驚駭:她的眼窩深凹,二道刀傷帶著嗖嗖涼氣側過脖子,一清二楚,然後她舉起雙手:粗糙,變形,左手幾乎致殘,不僅手指伸不直,而且在不斷地發抖。
那不是我,明白了嗎?
女孩打了個冷顫:「我想您不至於說不認識我外婆吧?」
笑容又回到女孩的臉上。
4
首都大學比較文學所所長樂代韻教授《女性主義在中國》一文,指出中國現代文學真正具有現代女性意識的作家不多。大部分女作家寫的仍是傳統的閨閣文學,張愛玲為其成就最高者。丁玲為女性主義文學的前驅,可惜過早轉入無性別的革命文學。余虹早期的作品,如短篇集《殘缺》(一九四二)、中篇《兩道門間的風》(一九四三)強調現代女性的自由精神,以致長期被認為是黃色小說。樂代韻教授在另一文中認為黃色與否,取決於作者態度。如果性描寫只是演示男性單方面的性幻想,視女人身體為工具,即黃色淫穢小說。中國小說從《金瓶梅》直至今日流行的「《金》味小說」,均屬此類男子意淫式低級趣味。。樂教授指出,只有心靈最開闊的女作家才能達到此境界,為女性精神找到一塊福地。近年余虹生平資料絡繹發現,必將有助於我們理解這位作家的創作。
五
她驚恐地轉開臉。女孩帶來的甚至不是昔日美好的投影,而是一種利器,粗魯地搗碎那層薄薄的外殼,朝無法宣諸言詞的根襲去。
並非往事過於沉重,她本是只有過去沒有現在的人,此刻更加感到面前是條沒有出路的死弄堂。人類編造的歷史就是這樣:從第一步開始,每一步誤解都以前一步誤解作依據,於是整部歷史似乎事事有據。
男人不過是點綴,女人是肉中之骨。你說不走了,眼光沾有雨天的潮濕……已不可能了,什麼都不可能了。這堅定不移的決心來自她內心,因此她必須堅持到底。如果脫掉這幾乎終年一個顏色的青藍衣衫,換一件稍稍鮮艷的衣服,塗一點潤膚膏,或者在毫無血色鬆弛的唇上添兩筆淡淡的口紅,或許她還能自認為是那部歷史的延續者?
女孩又坐到床邊聊了起來,說用電腦寫論文,既方便又快。然後談到她的外婆生前一些小事,聽起來不奔主題,指向卻很分明。
「我明白您的心,」女孩說,「您幫助創造了一個美好的神話,可能當初你們分手時,還有一番痛苦的掙扎,不得不各奔東西的絕望!」女孩握住她只剩指節粗大的手。年輕女人令人心醉的柔軟,順著她殘破不堪的脈絡,往她冰涼的骨頭襲來,她還怕自己的血脈依然熱起來麼?女孩善解人意地說:「你為余虹這名字受了那麼多苦,歷史已經把余虹推入黑洞,您不想再把她拉出來,我能理解您的心。這樣安排也好,余虹,一個永恆之謎。」
的確和女孩想像的有某種類似,那最渺茫的時刻,被定格在記憶之中,從來沒有淡去。但與女孩乃至人們的猜測大有出入,不僅我們沒說共生同死,甚至連告別的話也沒說一聲,你便匆匆拂袖而去。一九四五年叫人透不過氣的夏天,原子彈蘑菇雲的影子投到上海。你審時度勢,迅速嫁了人。然後那個夏天完完全全墮入了烏黑的雨水之中。你知道沒有一種香氣可以持續。可不,她聞到幾十人同居一室的汗味,混合著開口尿桶的臊臭。勞改農場改腦改心,但改不了頭頂的天空。在那個清晨突然醒來的一刻,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仍然記得那人手上鑽石戒指的閃光?怎麼說,你想翻開這一頁?啊,這一生最殘酷的玩笑!雨聲塞滿了她的身體,誇張地響著。
5
《文學史料》今年四期刊出《余虹生平新證據》一文:上海公安局檔案處應中國作協研究部所請,從彭飛的交待中找出以下材料供本刊發表。彭飛同志解放初在華東局宣傳部擔任領導工作,一九五三年受潘楊案牽連入獄,一九六五年死於獄中。抗戰勝利時,彭飛在中共上海地下文委工作。彭飛坦白書此頁題為《關於余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