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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1

    勝利東返人士,艱難竭蹶八年,見十里洋場繁華如昔,感慨油然。余某日被友強邀至卡爾登舞場。仕女衣服麗都,霓虹奇彩炫目,嫵媚而睇,狐步而舞,令人心蕩神迷,目不暇接。友人忽指舞池中一翩躚麗人云:知否,知否,此即淪陷期上海著名女子余虹,筆采華美,顧盼風流,人若其文,可謂才貌雙全。友又雲勝利後上海市黨部擬檢控余虹與偽逆關係。詎料接中統指令,謂余虹乃我方同志,地下工作厥有巨功,此案遂寢。嗟夫,如此天生尤物,必應亂世而生;世亂無已,未知禍將及於何人耶?曹菊仁著《文壇秘辛》,民國三十四年香港五洲書局版。第二十八則:「驚鴻一瞥見才女。」此書紙張粗劣,印數極少。惟其中涉及汪偽時期文人活動諸則,鑿鑿有據,似非向壁虛構。筆者曾在倫敦大學東亞圖書館珍本庫見到一本,該館拒絕筆者的複印或照相申請,無法複製供各位通人行家甄別,憾甚。

    二

    黑暗漫不經心地走向她,她沒有點燈,一堵青灰色的牆,逐漸打開的月光像刀子插在牆上面,緊掩的窗簾難以抵擋那已經不太近的凶戾之氣,隔壁傳來小孩類似笑聲的哭啼,使整條里弄僵硬的外殼更加真實。她已不像當年那麼害怕黑夜了,平躺在床上,她從容地回憶郵件中那些千瘡百孔、但仍然揮發著墨汁香氣的詞句,滿足的感覺便在臨睡前拙笨地來到她可憐的心中。問題是她太容易被驚醒,夢與現實的齒輪相互齧咬,白髮紛亂散在枕上,她隱匿在髮絲之中的臉龐蒼白無力。時間之流毫不退讓,頑固地只朝一個方向行進,她無法控制那冰涼的流動。

    敲門聲是在一個初春倒寒天冷意徹骨時響起的。

    她蜷縮在床上,像蹩腳的雕塑家堆起的塑像。不做夢。夢輕俏的拇指輪換著收集殘跡,隨心所欲,也可以說無意之中把她變成一個攥緊的戒備的拳頭。她對自己看得清楚,同時理所當然地不想看清楚。敲門聲又響起。她動了一下,並不是倨於見客,只是上床好不容易等著冰涼的腳暖和過來,不想讓不速之客叫起,在這春寒之夜。室內瀰漫著一股霉濕味,像監獄農場,那時她還不老,能抗得住比風寒銳利百倍的痛苦。她在小得轉不開身的廚房與一間做臥室兼書房客廳的拐彎處停住了,回視房中簡單的舊家具,四壁光光,如一個洞穴,在燈的陰影深處,出現一叢逐漸萎謝的桂花,繞在花的摺疊之中出現了久違的歌聲,就在床的那頭。她為自己的下意識感到莫名其妙。今夜是有點特別。

    站在門外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2

    中國文學研究權威伯克利加州大學白智教授在《東方學報》著文討論余虹在文學史上的地位。CyrilBert,TheFlappingWings:YuHongtheForgottenFeminineFeminist,OriensExtremusVol.Ⅳ,No.5,PP.225—40.該文認為中國現代女作家比男性作家優秀,男作家的靈性常被各種世務俗念壅塞,或受實際政治操作所累。而五四以來女性作家冰心、廬隱、淦女士、凌叔華、張愛玲、余虹等,語言自然流動,對漢語之再生比男作家更關注。白智教授對大陸文學界重視余虹表示欣慰,並說夏志清(T.\nC.Hsia)五十年代末推崇張愛玲,過了二十年才在大陸得到反響;他推崇余虹,僅兩年就催動了大陸的余虹熱,此乃中國文學之幸。

    三

    他拿起雨傘,沒向我告別便離開了長椅,走出二三米遠,投來厭恨的目光,那麼陌生,直到這個時刻我才有些明白,一個月來他躲著我,不見我,真像曼玉告訴的一樣。昨晚曼玉扔下的檀香木扇子,像她周身散發的精靈般的氣息,女人比男人可愛是天經地義的呀,即使女人有這錯那錯,也比男人強十倍……

    「你為什麼要把我逼瘋?你裝好套子讓我一步步鑽進去。昨天我一個人坐黃包車去赴宴,你來晚了,拉開舞伴就在大庭廣眾中對我發狠。」「懷月。」他從夢中把我叫醒,我的白紡綢睡衣被拉開,他正用嘴唇輕輕吻著我沾著點點滴滴淚水的脖子。

    ……

    女孩幾乎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接著聲稱自己如何喜歡這一段。燈光照著女孩鮮紅的薄毛衣,細長的脖子戴了一根銀項鍊,五官極像某一個人,但沒有那雙憂鬱而安詳的眼睛、瘦弱細長的手指,當然也沒有一張波蒂切利畫中的臉。哦,波蒂切利,疊印於一層層欲死不得的痛楚的顏色之中,旋轉的水是從哪裡來的,又回復到哪裡。打個比方,很像此刻她揣摸女孩聲音動作的方式,女孩非要扶她坐在那把惟一的舊圍椅而自己選擇坐在床上,顯然是想製造一種適合她們交談的氛圍,這還必須要有點目光隨便,那隨便不是說漫不經心,而是欽佩的注視中帶著親密的自如。「金魚真可愛,游得多美!」女孩講話之中順便插一句。還說下次來一定帶點紅粉蟲什麼的餵它,加上她臉上的孩童般純潔的笑容,這一切的確把她引進了一個值得繼續走下去的真實世界。她突然想到自己一生中也有過如此麗人相伴的時光,她的頭昏濁沉重起來。信比來客讓她輕鬆,信無法強迫她回復,來客就麻煩得多,難以說清深沉的健忘是時間煉製的技巧,還是應該歸於有意的錯誤和混亂。在這樣一個晚上,她的背緊緊地靠著椅子,發現自己是個完全不願意和任何人交談的人。

    幸好,能直接找上門來的人不多,一年半載或許有一個。舊相識老友早就星散,死的死,死了不再說話;活著的,卻已怨恨太多,不堪回首,各走各路。那些在辦公室高聲喧譁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用說見過她了。她離開時,出版社還叫做「紫星書局」,而現在名稱改,領導改,同事改,地址也一改再改,舊跡在流水中銷聲隱匿,誰還記得一輛軍用吉普把她帶走的那個亂雨紛紛的早晨?恐懼自然地積留在逝去的烏有中,一年年順春風浮升開去。只有給她轉信的門房、寄工資的出納,知道退休名單上她現在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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