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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走呵走,他到了孤老頭家門,他也是半邊風躺在床上。不必去理睬,手裡的尖尖帽總得有個人來戴。誰呢?小毛往玻璃窗上扔石頭,碎玻璃飛碎,只聽得見玻璃聲,卻沒有人出來干涉。他裝著不認識惠姐的父母。任人砸這個漏網的反革命分子的家。惠姐的父親被打得全身是血。小毛始終坐在窗台上,不動手,他指揮。尖尖帽不夠的,還要做一頂。就用刷標語的紙?
小毛急得團團轉,醒了。火車咔嚓咔嚓,像碾在他身體上,夢和現實混淆,像團糨糊。他推開靠著他熟睡的人,伸直酸痛的兩條腿。
做完這個動作,他摸摸荷包里那塊小小的玉,小毛突然全身興奮,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有好運的人——遇上了這麼一個轟轟烈烈的革命時代!列車在一顆星也不見的原野上行駛,廣袤的黑暗之中,只有車廂里燈幽幽亮著,勾勒出和小毛一樣稚氣蒼白的臉、草綠的軍衣、火紅的心、微微搖晃的身體的輪廓來。
第4章 玄機之橋
飛機在十八坡的上空打旋,巨大的引擎聲浪湮沒了城市所有的喧囂,她站在十八坡城門上,捂住耳朵,驚慌地看見了那個常來到她夢中的人正全副武裝站在打開的機艙內,避風鏡使他的臉變了形,但她認得出,就是此人,在每周末深夜十二點整,與她在沿江公園山頂上第五排長椅上見面。
飛機僅僅在這個依山而築的城市上空,盤旋了七分鐘,便拖著長長的白煙,穿過雲層,消失在觀望的人們整個下午的騷亂的議論之中。
當夜,她去了約定的幽會地點,即下半城的沿江公園。預感只是預感,但她感覺到,時間仿佛應該消失得更快,一九四九年這個秋天可能會提前逝去。她心情鬱悶地步入公園山頂上,當她走近最高處的空地,她發現第五排長椅上橫放著一件東西。今天是星期五,她想這就對了。於是她向那長椅大步走去。
那是一個男人。
一個酒瓶歪倒在地上,酒鬼!她正欲拔腿離去。
等一等。那人含混不清地叫道。
她回頭,黑暗之中她沒法辨清對方,但絕不是那個常在夢中會面的人。
她幾乎是奔著下山,兩步並作一步撞下一坡一坡彎曲的石階。她的家在大橋下第一個墩子旁。從沿江公園出來之後,她沒有馬上回去,而是在大橋上慢慢走著,迎面吹來的風,從她未系上長圍巾的脖子竄入,滑進她的旗袍里,像條冰冷的蛇。一件舊大衣裹在身上,她雙手揣在大衣口袋裡,不停地走著,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偶爾,車輛駛過她身旁,那不太亮的車燈打在她的臉上,她不得不用手擋住臉,眯起眼睛。她已經聽到遠遠的山後傳來的炮聲。整個過程,從我遇見你的那天開始就已宣告結束。我在尋找途徑,儘可能快些逃出這貌似愛情的重重深牆大院。我必須改變我自己的一切,為了躲開你可恨的陰影,我長年寫日記,昨天,我點火燒掉了日記,火光映出許多消逝的白天和夜晚,照出那年瘦削的肩,線條分明的身體。灰燼凝固成日漸憔悴的臉,我就是我的故事中的我。歷史不是依然故我?多一聲少一聲轟隆又有什麼用?這個城市已陷落過無數次,建造城市就是為了陷落。她把身體重心從這條腿移向另一條腿,手和下巴放在潮濕的欄杆上,望著江水發呆,她微微捲曲的頭髮在夜風中簌簌發響。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走到她身後,她轉過身,冷冷的水珠一小時一小時積在她頭髮和臉上,那最大的兩滴水珠像淚掛在臉上。看見她,胡亂喊叫淫猥的語句,軍官詈罵著逼他們繼續趕路。在擁抱死亡之前,士兵需要擁抱女人,這想法使她很悲傷。
具體地說,這是一張地圖。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你注視著我的眼睛,「萬一我出了意外,」你停了停,接著說,「萬一我死了,你必須繼續執行任務,焦土政策,必須執行!」我猛烈點頭,表示非常讚賞。「別譏諷我!」你用紅色鉛筆在那地圖上劃記號。在橋頭偏東方向,一個類似亭子的圖案旁邊的空白處,你打了個「√」符號。橋下江水悄沒聲響地流淌,一道發亮的寬帶把這個城市劃為北岸、南岸。貧賤苟生者與花紅酒綠共處,柔情蜜意、卑劣淫蕩流淌在一起,每點亮光就是一個世界。而夜為她遮住了年齡、欲望、嫉妒和仇恨。
一個戴禮帽的男人由大橋的南端走來,待走近她時,她望了一眼,轉過身體,她問來人幾點了。男人絲毫不奇怪一個單身女人深夜不歸家而在橋上忘了時間地遊蕩:橋那頭就是妓女出沒的暗娼區。男人為她點燃打火機,照亮他自己的手腕,然後看著她模糊不清的臉。可是她張開大嘴,伸了個懶腰,眼皮低垂,盯著地上,聲音含糊,似乎說了一句「謝謝」。你說,你得作最後請示,最晚三天就回來。渡船的哨子響了第二遍。你上了輪渡船。你回到北岸,你將從那兒出發。
江邊上擁擠不堪,過江的人提著大包小包,拖兒帶女的母親,一擔兩繩找活乾的腳夫,臉上仿佛都流露出驚慌。傷兵血污的擔架亂七八糟擺滿了河灘,茶館碼頭都流傳著共軍過了東江,已經逼近這座城市的消息,廣播裡卻是種種平撫人心的闢謠報導。我走在這些人之中,河沙正在滲入我的布鞋裡,我抬頭再次遙望山上那個淺紅色的亭子,加快了步伐。
倦意兇猛地襲來,她連連打了三個呵欠,眼皮像被一根線縫住,沒法撐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