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15

    終於捱到這一天:俠客提出分手。春天,在大江中游的江城,幾乎全國作家都到了此地。文學雜誌社址自動成為往來作家聯絡中心,他們就住在這兒。有天傍晚兩人大打出手,她哭著奔出房間,他在背後把門一腳踢上。她避在朋友家中,文人聚在一地就多一則故事,還加了點淫猥細節。

    「我知道他,早晚的事。」書生勸她別難過。他與她第一次見面,但同樣來自北方老城。人雖長得不漂亮,也沒有俠客神氣,但溫和,有學識,不和俠客一幫。

    「但他以我不去革命為理由,」她說。她想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但他去的地方,她就不能去。他要分手,她該高興,但是她卻感到被人拋棄的恥辱。

    書生讓她考慮和他到內地山城,他向她求愛。

    「很突然,別害怕,」書生握著她的手:「和我在一起你會寫出好小說,不信你可試試。」

    最後一句,讓她心動。他讀過她的所有作品,她也讀過他的小說。不用對他深入了解,男人是什麼,她不糊塗。我以前的生活盡在冒險,或者說嚮往冒險的生活,喜歡和由不得人安排的命運下賭注。

    我沒有贏過,不想再作這種遊戲。她點了點頭,但願這次例外。心底里,她覺得跟文學圈內的男人走,是好事。馬上會傳開,讓背叛者嘗嘗被背叛的滋味!

    16

    「我懷孕了,」她對俠客說。「你當然明白不是你的。」

    「真有你的,又懷上了,誰的種?」

    「和你無關。」

    他跳過來,但控制住了。「沒有什麼事你不敢做的,我一開始就該明白。總不可能是大師的吧?」突然停住,仔細想了一下,「瞧我,時間對不上,是不是?」

    蠢貨,醋勁真到了頂,他頭上似乎在冒煙。中國男人,哪怕自己再「浪漫」,哪怕早就要分手,也不能忍受女人「不忠」。

    沒有比說這件事更具有告別意義的了,俠客應該明白,他們彼此在心中的份量。他到她欠債等死的竹樓來找她,就是誤會。不過沒有他,她也不會見到大師,成為一個好作家。歷史翻來顛去,證明大師的確沒看錯,她的確是比俠客強得多的作家。

    俠客終於平靜下來,像是給她一個好處,他說,「若你想去聖地,我可幫助。來找我。」

    「謝謝你。」她問:「什麼時候你啟程?」

    「快了。」

    他盲目地投向火焰,而他的脾氣卻只能做遊俠,不能當革命者。他成為文化人中最早的反革命之一,世紀末垂老時,才獲得尊敬。而人們敬重他,是因為他動手打過她!

    她和書生的關係還沒開始,就幾乎結束。本來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他,但她生性不會裝,也不想隱瞞。

    「我也不知道誰是父親?」她說。

    書生認為她有意迴避,不肯說。而她卻認為誰是父親不重要,何況她就是想要一個非正常出生的孩子。

    「這是我的孩子,你會喜歡的。」

    書生長久悶坐,不再答話,他和俠客很不一樣,俠客始終居高臨下,鋼鋸一把,非把她搞得支離破碎才肯罷休;書生則敬慕有加,棉花糧一團,松鬆軟軟,要站立卻不易。

    她清早起床,發現屋裡就她一人。顧不上穿衣洗漱,就找書生。自然找不到他,氣餒地坐在書桌前。拿起面前的一本雜誌,他的信夾在裡面。他希望她去找他,如果她認為必要。他為他不辭而別抱歉,說會繼續給她來信。

    拿著信,她渾身冰涼。她嘔吐起來。他比俠客還不如,俠客直接的方式,還可接受。於是她打算趁胎兒還沒長大,身子方便去一趟西北。她不是後悔,想回到俠客身邊:面對更意想不到的羞辱,她第一個反應是逃走。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回?她早已忘記。肚子裡的孩子如期待的在一天天長大,她為此快樂。城裡處處響著愛國宣傳隊演戲的聲音,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寫一個與心情截然不同的小說。主人公是個瞎婦人,家破人亡,最後發瘋。

    她發泄完了,撫摸自己的肚子,一定是個女孩。她把小說中的男孩子改換成女孩,女孩和母親貼心。她欣慰地對自己說,女兒必將像我愛她一樣愛我。不是大師的,也就是大師的——當時我想著大師。

    17

    空蕩蕩的碼頭,像被人特殊布景過,極不真實。船也稀拉,人也稀拉,破爛厲害。她在江邊下最後二級石階時,腳踩空,跌下坡。待產之身躺在髒髒的地上,她一次次試著爬起來,均未成功。

    索性不再試了。多麼像我的一生!她不能有一點改變,雖然也竭力改變。沒用沒用。

    世界沒有希望,危機四伏。人和人互相隔絕,不能理解,人和人只知彼此造成痛苦,而不肯彼此給予愛。人們談論的是戰爭,關心的是戰爭。一個女人的私事被國難掩蓋住了,她甚至找不到一個可傾訴的人。在霓虹之都,再孤獨的日子也不難度過,她有安慰處:大師的墓地。她背靠著碑石坐著,一個下午甚至整整一天就一閃而過。有時,她繞著墓地走,引人側視也不管。她的確是個瘋女子。她明白自己完了,假若大師還活著,我不會熱烈想他到這程度。

    這裡過路人,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她,卻走過去了。

    江水在她的眼裡如零亂的線條,她閉上眼睛,想永遠躺下去。江水竟漲到腳邊,九月的江水照樣如十二月刺骨。孩子,她心痛地叫,你得原諒我。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不管是在北方,還是在江城。戰爭總在我的生命中交叉,戰爭逼走我的青春,美好記憶永遠與我分道而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