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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她咳嗽停了,卻打了個嗝。
又是個不眠之夜。像曾經有過的異國之夜,她環視屋子——一個舊日的念經房,桌面床柱乾淨整潔。蠟燭始終不見短,好似原樣。
大師不在了,她就能回國了。
門外有貓叫。那年在島國,她一人睡不著,便靜靜地聽街上的貓叫。黃黃白白的貓,在門帘下蹲著。數不清,大貓小貓變化,跟她逗迷藏,惹她煩。不,我並不煩。貓是否是大師介紹給她的朋友?她笑了起來。
13
記得不錯的話,回國的第一樁事,是要求與俠客正式分手。俠客卻拒絕,說應該先去給大師上墳。他對她態度來了個大轉彎,言談舉止間透露,以前是由於大師的存在,現在大師去了,他和她的關係走入正軌。
「眼下要緊的是把你知道的大師寫出來,最好寫成一本書紀念他。」俠客指點她。
「你自己寫好了。」
「我當然寫,但你寫的重要。」他笑著說:「你們經常見面,大師請你去也不要我陪。」
他記著大師的仇,男人不會原諒男人。她本打算為大師爭辯,但吵架時她會罵粗話,褻瀆了這題目。到睡覺時,她表示,不分手可以,但得分開睡。
他做了個投降的動作。
熄燈後,她眼睛大睜,黑暗無邊無際地撲上來,淹沒著她的身體。她大叫一聲,俠客問:「怎麼啦?」
「沒事,」她回答。
她知道自己又錯了,到底錯在哪裡?如果仍流寓國外,未必不可。離大師近了,卻找不到她的位置,沒有大師的霓虹之都不再是霓虹之都,她也不再是她。三年前,是因為大師,她才和俠客奔這城市來的。俠客要聲譽,大師給了;她要的,大師卻那麼吝嗇。或許他認為他已經給了,只是她要得太多。他的語言,他看她的眼光,他們離別時,連平常必握手說再見,也不曾有,拘束極了。她難下決心和俠客一刀兩斷,完全是由於大師。她喜歡俠客不時提到大師,發醋酸,也是好的!她心絞痛起來:從未有過一次單獨與大師相處的機會。只有那麼一次,然後匆匆離別。
第二日,她獨自去江邊。車來船往,人特多,什麼樣的人都有。離開碼頭,她走進一間英式酒吧,要了酒。坐的位置,朝窗。滔滔江水,輪船比往日兇猛叫嚷。大勢所趨,霓虹之都必是殖民地,那又能怎麼樣?她看了看左右,酒吧里黃皮膚還是居多。如果她這話說出口,一定會被人當場撕成碎片。評論界已視她為派別的代表,歐美派自由主義分子斥她為失去個人主義精神。誰能料到,江上飄著什麼旗,她竟然無所謂?
從來酒量不大的她,這個晚上卻一杯接一杯喝不醉。付錢時,侍者不收錢,說有人先替她付了。
憑著直覺,她知道付錢的人這會兒在不遠處瞧著自己,她不想走過去感謝。邁出酒吧門,那人沒有如她意料的一樣:跟來。
也好,她有點失落。一人漫漫走著,江風吹著她的臉,旗袍飛卷,露出腿。
「小姐,想搭車嗎?」一輛轎車停在她面前。
這就是付錢者了,她抬起臉,仔細看了看對方。酒勁在這時全湧上頭來,奇怪,她的心痛突然停止。
14
弄堂口全是木箱,雨水沖涮已變色。弄堂露天有小便池,男人隨便轉過身在解小便,是這個自詡最文明的城市一大怪。梧桐粗壯,上面有蛇盤繞。走近才發現是人畫的,青黑青黑。收荒爛的小販叫喚著,天早亮了。
可以與人有性事,卻不能同眠,她不能以一夜無法睡覺為代價。她的身體即使與人交歡,也是獨立的。帶著這種感受,面對俠客,一點也不內疚。但俠客沒問她,似乎她永遠不歸才好。
霓虹之都大,文學圈子卻一向小得怪擠得慌。風言風語,到她那裡不過比旁人晚幾天。俠客東窗事發,被友人指責,受不了,回來找她發泄。他無賴透底挖苦,見她毫不在意,更故意激罵她。
原來他並不是要留戀她,而是為了向大師的魂顯威,表示不管在大師生前或是死後,她都像一件行李從屬於他。「得由我提出分手行,」他憤憤地說。
「我提就不行。」
「當然。」
「你幹嗎不早說?」她聲音都變了。
「有這個必要嗎,」他把鞋底翻過來,拍著上面的灰土。「我會有良心待你的,放心好了。」
幹嗎要和這樣的男人較勁,她坐在小桌前,靜了靜心。邊寫,邊想沒有幾天能再呆在這裡——這座使她一舉成名的城市,這座使她滿懷無望情感的城市。她二度離去,二度歸來,但永久離去已成定局,這一生里她不會再回來。歲月已在強迫每個人重新開始,文化人要麼順從占領當局,要麼遷往內地,要麼投奔革命。
當她寫回憶大師的文章,她湧起寫一部新的長篇的願望,被切成片斷的過去,童年,它將是一本關於家鄉的詞典。它和舉國上下一片抗日愛國浪潮相關不大,純屬個人紀念,是獻給你的,大師。她停了停筆,凝視面前無窗矮小的牆壁。
俠客倒在床上,故意干擾,嘲笑她以前的獨自離去。他說她不該從日本返回,即使是他要她返回,她也該一口拒絕。
他們一起離開霓虹之都的,在他的又一次情變後,她傷心再次做他的行李。那一程路怎麼走的?印象中已很遙遠,火車搖晃得厲害。過河過山,視野里儘是被砍折的禿樹,無窮無盡南下的軍隊,馬匹武器糧食,殘陽隨著鐵軌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