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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與俠客的通信,完全是為了知道那邊的消息,大師象徵那邊。即使俠客在信里不提大師,也沒關係。

    例假遲遲不到,她緊張。內褲上未出現斑斑血點。如果我有身孕,可能會感到生命的寶貴。嶄新的生命,未沾染一點污漬的生命,一定叫我另眼相看這世界。她好像第一次想起丟棄的孩子。

    走近她的腳步突然消失,更增添了這種情緒。得重新有一個孩子,從男人那兒借來種,最好是陌生人,不過借他一個精子而已。她想,如果再有人進入她的房間,她就拉住他。懷上孩子,等候孩子出生,讓孩子長大。等待他或她叫一聲媽媽。女人生養孩子每一天,都比她現在的生活像生活,應該如此。到今天她才知自己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女人。

    大師開給她的友人名單,她曾約見二位。生性不善交際,覺得與人接觸累。於是,她很快決定還是一人過,把自己封閉在島國,在颱風暴雨降臨前,她得對未來保持必要的忘卻。

    我還有多少日子?她問自己。大師還有多少日子?沒有他的音訊,他的病能好嗎?

    假如有大師的孩子,那又會怎麼樣?這個問題讓她驚住。

    難怪短髮女子會寫一封長信給她,語句沒有責斥,卻充滿了過分的安慰。讀了幾遍,才發現是在調侃她。或許,她如果死了,短髮女子會為她寫幾篇有溫情的回憶文章。短髮女子的確不同凡響,她由此佩服她。也由此,她們彼此少了聯繫。最後乾脆斷了聯繫。當然避免不了這一結局,因為大師不再存在她們中間。

    11

    大師走了。

    他是準備好走的,但走得還是那麼突然。他催她去日本,就是預知大限已到,他要截斷她的愛,也許是不讓她看到自己死時的慘相。更想讓她代他重返故地,給他還一份只有他心裡明白的感情債,或許還有他愛過的身影?而她不去向他當面辭行,冥冥之中,死神已將信息傳達。他說他思念日本,而她在他生平最喜歡的地方,是他對自己和她獨特的安慰麼?他合上眼睛咽氣的時候,正是她躺在榻榻米上半睡半醒的時候,她的臉上看不見一點悲傷。

    他讀不到她寫給他的詩了。他讀不到,她的詩照樣存在下來,沙之一粒,水之一滴,大師成為歷史,自然有其真諦。簡簡單單寫了一封信給俠客,算作紀念。她感到眼睛裡有火,乾燥得厲害。

    她在心底歡呼:我得救了,從此可以去和任何一個男人,再也不會有一個影子晃來晃去,干擾我。一邊從昏睡中醒來,一邊這麼想,她走出房門,在皇宮前的街道漫步。太陽隱在厚厚的雲堆里,雲象奇怪的建築物,色彩怪異。樹葉掉在她的頭髮上,取了一片,含在嘴裡,甜酸得她直想笑。淚掉了下來,既潮又燙。他曾經在島國也必然走過這條街,他一個人,他喜歡一個人,走在這街上,心裡想些什麼呢?

    突然,她想起來,大師家鄉的風俗,鬼魂會來故地收足跡,有時會附在人身上來走一遭。她心一驚,眼一亮。

    在一個生長著青綠竹葉古色古香房子前,她停了下來。門上的日文和中文相似,是一個餐館。她走了進去,像當年他一樣,脫了鞋,盤腿坐在榻榻米的矮桌前。要了清酒、他說過最喜歡的三種生魚片和新鮮蔬菜。

    雨聲響起,門帘藍白藍白,不時有木屐油紙傘閃過。斜對面的二個對坐的男子,看樣子享受佳肴正是火候,全然忘記他人在場,邊笑邊談。她斜著眼把這兩個男人考究一番。送酒菜的店家來,跪著將碟和盤細心放在桌上,指點她先吃哪樣後吃哪樣。她聽不懂,但食物在面前,語言由點頭手勢微笑組成。少女時代,她不就不從家裡安排的婚事,一氣之下,約了一個男人租了城裡一間房。不和這個男人,也會和另一個男人,隨便找一個,也比家裡相中的那個強。同居,是新時代的象徵,她嚮往新時代,便這麼做了。那個男人有老婆孩子,卻把她帶回家,想她做小。她只得朝前走,走得路斷糧絕。此刻,應是方向明確的時候了,但她心中之人卻不存在於世上,這,等於要了她的性命。Sake,大師說過多次:你一定要去嘗,一人獨飲,方知其味,Sake。她一氣連連喝了二小盅,手自然地拿起瓷瓶,冰涼清香,順著喉嚨順著心跳流淌。

    她臉上現出淡淡的紅暈,還是繼續喝著。就要現在,只有現在,她就是這麼一個人。

    她穿了鞋,付了帳,跟著那兩個男人。路燈光亮而柔和,兩個男人歌喉放開,不成調地胡唱。她默默地走著。不知不覺,前頭剩下一個男人,她覺得是個徵兆。她停住,那個男人也停住。

    12

    從小她就對自己的相貌失望。見過她的人卻說她的頭髮烏黑閃光。小小的身材,秀氣的鼻子和嘴,尤其是眼睛一點也不混濁,總隱含著深深的哀傷。脫了衣服,她的腰和臀部比例協調,乳房不大,但是一對隨時都會鳴叫的鳥兒。

    她裸著身體,走向她的獵物,第一次大膽,第一次解開一個男人的衣褲。動作從容,不重不輕,不快不慢。她就像一個老手,面對性器官,盡情享受。長夜行,年華如劇里最揪心的一曲。潮水將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大師,你和我,我和你,大師。在她將退出歌唱的一瞬間,她終於看見了他。

    這次咳嗽比平日長,痰里有時帶有血絲,肚子也不時痛。她只得躺在床上,寫些短篇。一點也不順手,常常寫一百來字就得中斷。下一生後一世,也不肯為作家。我最大的不幸是成為作家,她寫道。其次,才是生為女人。她厭惡她做過的所有事,每一個男人。如果回國,必須向俠客挑明,他只配做一個戲台上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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