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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你會喜歡那兒的。靜下心寫作,空了學學那兒的語言。」他磕掉菸斗里的灰,突然咳嗽不已。
「你病未好?」她走近,幫他捶捶背。他的鬍子可能經常抽菸,靠近唇邊的微黃,臉白得發青。
「別擔心我,我只是被煙嗆了,多了不敢說,再活十年沒問題。」他看著她。
她後退二步,吃驚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接著說:「你不會在日本等十年的。我有二句話,」這個時候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他聽出來了,她也聽出來了,他停住話頭。
短髮女子推開門,知道她在似的,熱情地說,「就在這兒吃晚飯。」
「謝謝你,不用了。」她趕緊站起回道,「我來還書,一會就走。」
連說什麼樣的話也不會,還不如乾脆不說,給自己留有餘地,也留有尊嚴。而且這麼一說後,她的腿站不住,想往外沖。大師的眼睛第一次如此集中在她臉上。短髮女子硬不顧她的窘態,將她留下用餐。
飯桌上,短髮女子非常懂得講什麼話題,大師也照舊幽上幾默。她露出溫柔的微笑,忍著一刻,就能忍著全部。
他說:「你走的時候,別忘了告訴我。」
他堅決地把日本指給她,哪怕日本是個火坑,是他指給她的,她就得往下跳。或許他實際上是怕見她的,他與她感情密結。她不離開,就會給他生活惹麻煩。於是他把日本拉過來,擋在她與他之間。
他們的兒子脫離開保姆的管轄,到桌邊來。大師沒理兒子,卻朝她望了一眼。而她羨慕地看著短髮女子,當然嘍,短髮女子為他生了個兒子,他怎會選擇我呢?
整個日本生長在她和大師中間,於她又有什麼不對嗎?俠客將走他的光榮革命之路,他會再遇上一個比她好的姑娘。自然的,可能他還重振雄性,不再陽萎。她和俠客不會幸福,和大師也一樣?
她想不明白。
大師要送她出門,短髮女子趕緊說,她也要一道送她。倆人相互望著對方,僅僅幾秒後,大師說,「你送她吧。」
「不,你也得送。」
那是他們第一次頂嘴,當著她面唯一的一次。
對此,她只能沉默。
9
島國的日子寂寞而絕望,那裡只有稀稀落落幾點足跡。俠客偶爾間來信,他的信是另一種創作,在她眼裡比他那些笨拙的小說強得多。他身邊有了女人,他十分熱衷談論這點,如同熱衷於時局和祖國安危一樣。她不想點明,這種熱衷很可能是虛飾,他還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離開前她到過大師住的地方,遠遠注視他的窗子。他的燈到天明時熄滅,她滿臉沾著冰涼的夜露回家。她很想給他一封信,把他給她的一筆稱作預支的稿費還給他,說她做不到遠離這個城市,至少她可以拒絕一次!你不需要我,那麼就讓你看見你在對自己撤謊。我要親自對你說,你心裡有我,可你卻要我對你說再見。
該是她結束自己的時候了。大師當時不會不懂的,但絕不會相信,自我毀滅的衝動永遠是她最興奮的念頭。他絕不會了解,一個人絕望時可以走得那麼遠,沒有一個人可以趕得上她。他仍然會坐在他的書房,不停地用煙來代替心裡裝著的國家的苦難。直到她確實不在的消息傳來,他才會停止。只是一會兒,他後悔,恨自己,只是一會兒之後,他又用國家大事代替個人小事。她的死亡,將如一陣風,還不如一陣風,從他記憶中抹掉。
我不,還不到時候。她承認自己在等什麼事發生,什麼事,她不必知道。這種心情竟然能夠一直從霓虹之都延續到島國?
帶在身邊的還是大師的書,讀到能背出來。日文看起來和漢語相似,學,卻難極。害怕白日來臨。刺亮的陽光下,屋裡屋外一清二楚。房租,在上漲,食物價格也在上漲。她穿的全是舊衣,很久未去光顧服裝店。女人不開心,去一趟商店,心情即刻就可轉變。這妙方對她無用。
有錢多好,有錢的好,還在於能呆在想呆的地方,比如,想念大師,買張船票,就能到他的身邊。有了錢可以硬租下他隔壁的房子,叫短髮女子,也叫大師惶惶不安!隔海相望茫茫大海那邊的城市,距離消隱了,沒有任何障礙可以擋住她。
睡覺,是想念的最好方式。她卻一夜夜失眠。街上行人喧譁,這天或許是某人家大喜日子。打開窗,燈光下,女人著和服,趿著鞋,拎著包,高髻聳立,插著花朵,漂漂亮亮。街也因為她們截然不同。黑夜剩下來太多,無法度過,她在紙上寫詩。在島國的日子,她不停地寫詩。詩是她的魂,小說是她的血肉;詩是她的聲音,小說是她的身影。
10
天亮後,惡夢反來造訪她。無助,又無奈,像是她生活的寫照。她的腦子其實什麼也不肯思考,讓它空,越空越好。有一天,她就這么半睜半閉眼睛躺在榻榻米上,感覺有人輕輕推開門,走近。
有聲音不清晰地響起。「你這人真有意思,成天恍恍惚惚。」
她沒去理會。
「要我陪你嗎?」
她還是沒反應。你,任何一個你,在這時候與我有什麼關係,你就是一個神,也無法讓我擺脫現狀。奇怪,現在沒有鴉片,也沒有男人,為什麼我特別滿足?我在嘲諷自己?
是不是給大師寫封信,說她想念他,需要他?她寫了,結果還是撕了。她想說的,不能寫,而白水話,還不如不寫,他也不在乎。他從不在乎她?她知道自己是錯怪他了,但她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