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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00:02:50 作者: 虹影
短髮女子和她坐了下來,讓她說說,與俠客當初的相逢。
「那真是偶然,」她嘆了口氣。俠客不斷地說一個字「走。」城裡漲大水,他劃舟沿江而來。他們避開守在樓梯口的放債人,從窗子不含糊地逃之夭夭。坐在舟里,回望幾乎立即隱入黑暗的旅館。旅館老闆幾乎每天夜半來訪,他進入她的身體時間不長,從背後進入,他的嘴很難夠著她的嘴。不挨嘴唇,這樣的性交在她看來算不上性交,用早就該死的身體換所要的,很值。這筆交易,在還不應該結束的時候結束,她有點留戀。
俠客找到她的旅館完全是偶然。她處置自己的辦法早已想好,她沒有向任何人求救。俠客的朋友在報社當差,收到一個自稱愛好文學的姑娘處於險境的信。朋友把信扔了,說這年頭,什麼樣的新鮮事都有,亂世之中,誰顧得上誰?朋友的話沒錯,不到二日報紙連同所有人員都被清掃出老城,各謀生路。朋友不辭而別,他尋不到朋友蹤跡。忽想起朋友說過的事,就憑著特殊嗅覺幾條街亂走瞎撞,真給他撞上了。
「我老在想該不該告訴他,我並不是那個寫信的姑娘,不需要男人的俠義。想想,沒什麼必要。生活由不得人安排,陰差陽錯,碰上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看上去還過得去,那麼就試著再混一段日子。」她想,那姑娘呼救,而她嚮往死亡。
「一開始寫小說,我什麼別的欲望也沒有了。」
「不要命呀?」短髮女子好像很羨慕似地問,見她驚奇的目光才站起身,「讓我給你變變樣。」
短髮女子對她好,不留距離,她感覺她們很親。短髮女子的手插入她頭髮,使她舒服又痒痒。
她的身體又有胎兒似的,不管是男是女,呆在她的子宮裡都感到不舒服。不舒服就是快樂。在街上看見小女孩,便目不轉睛,仿佛個個女孩都是她的。她故意不問俠客女兒的去處,同時又不得不原諒他。原諒後,她加倍恨自己。她也想愛男人,遠遠勝過自己。一次次,反反覆覆,她對付不了世界,世界對付她更加得心應手。
短髮女子並未注意她的走神,神情專注地裝扮她。未想到竟拉著她的手到大師面前,讓他欣賞。她站在屋中央,臉緋紅。惶惶然心跳起來,不由自主地將右手捂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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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大師好奇地擱下筆,看看,朝短髮女子揮揮手,「怎麼把她打扮得這麼難看?她最不能同時用綠紅兩色,你偏用。趕快拆了她的髮結。」他好像有點生氣。
「是,夫君,」短髮女子笑著讓她坐下,沒幾分鐘,使她又變了個樣。
「可愛多了。」大師看著她,突然掉轉臉。
俠客夜裡把她弄醒。南下後兩人就自然而然睡一床,但誰也不碰誰,形同兄妹,沒有性,關係融洽。他發瘋地寫作,寫過緊要處,便哼起家鄉小曲。
沒有性,並不影響健康。一旦走出虛構的世界,回返現實世界,她就比別人更深刻地感受到性追求比性更令人過癮。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我很不正常?她第一次意識到。
不能說他們完全像兄妹,兄妹也有發生情戀的,超越血親禁忌的。如同這會兒,他專制地,不容她同意與否,進行性騷擾。她將他伸入衣服里的手扔開,他脹紅脖子,開始罵她。
她內疚,不作應答。她熱衷於自己的夢境。
在寫下的夢裡,俠客前世是一個女人,說話拖拖拉拉,與一個弟弟總幹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他們姐弟倆總在爭吃東西,或貼牆走路,爬在要斷未斷的樹丫上盪鞦韆。
他倆從樹上摔下來。那情形,沒法再照實寫。她更不願照實寫夢裡的大師,每次夢見大師後,她都不肯睜開眼睛,就賴在床上,在床上閉著眼睛往下寫。俠客總瞅著時機,翻看她的文字。這作派太卑劣,但阻止他,又會捅破好多半神秘的事。
這天已很晚了,早已滅燈上床睡覺。俠客停止鼾聲,翻身下地,拉亮燈,從她的枕下抽出手稿,說:「你瞄上了大師。」
「你脫了褲子再說下面的話,」她絲毫不讓,粗野的字眼,閃著艷光從嘴裡滑出,她得到了快感,組織更大膽嚇人的字句,點中他要害:「我要是個男人,見著女人就操。」
他楞了一下,垂下頭。臉重新揚起時,伸出了手。熬了這麼久,他終於動手了。男人一動手,就是魔鬼的手,絕不會再聽使喚。
她抓起離得最近的一隻枕頭擋在胸前臉前。一步步躲閃,突然竄出屋。他跟了出來,月光普照小街。身後腳步聲急促,她只能跑。她希望自己能飛,向星月點綴的天空一躍,胸一挺,鋪展雙臂,高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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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租界那條街上已來回走了三十一趟。每次與俠客鬧完,她都不由自主來到這條街上。她與俠客遲早必分道揚鑣,她已看見他今後在哪裡,做什麼。他需要行動,一個行動接一個行動,大火已騰起在茫茫黑暗大地上。他早晚是會去的。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不是對著幹。她的心思不在行動上面,國家前途,民族成敗,階級造反等等,統統與她本人無關。就是她寫作的題目,家鄉的工人農民,普通人的苦難,出自對大師號召的主義的尊敬。
現在她才明白,個人的存在,太悽苦。唯有大師,對他的愛情,才是她生存的目的。只要愛情還在她心中,她便不會滅亡。她就是為愛一個人而生的,不是為了寫作,寫作不過是她向這個世界表達愛一個人最直接的方式,最徹底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