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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23:19:00 作者: 蘭芝
在這之後幾年,社會捐贈成了上海博物館重要的文物來源。
據博物館統計,1950年有15人捐贈443件。1951年有138人,共計223次,捐贈13403件。1952年有36人,共計40次,捐贈602件。這些文物,都是上海博物館文物中精品之精品。
而這其中,就有林晏晏的曾祖母,林子達女士。
她曾先後向上海博物館捐贈八次,捐贈牆上,她的名字也前前後後,出現過八次。
無數次午夜夢回,林晏晏都曾回到上博這塊大理石捐贈牆前,對著曾祖母的名字淚流滿面。
可如今,當她牽著褚雲的手再回到這裡,她才發現,她記憶中的一切竟然與現實有些不同,小時候的她,目光太狹隘了。
她只是一遍遍在捐贈牆上尋找曾祖母的名字,卻沒有注意過其他的人的名字,沒有注意過曾祖母其實不是一個孤例。
直到她聽見褚雲輕輕地念出好幾個捐贈牆上的名字,「暫得樓的胡惠春先生,捐贈過雲樓書畫藏品的顧公雄先生,沈同樾夫婦,大克鼎曾經的主人林子達女士。」
她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正視到,在那塊大大捐贈牆上,除了她的曾祖母,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人。
曾祖母的身邊,還有很多很多,和她持同樣的選擇,和她同樣無私而偉大的人。
而正是這面牆上的名字,更是這面牆身後的無數人,包括建館初期時任上海市市長陳毅先生,歷史學家李亞農先生,還有無數的說不出名字的人,是他們的無私貢獻,像基石一樣奠定了上海博物館的收藏,守護了中華文明的傳承。
她才是真正的一葉障目啊!
當人只看到自己和自己身邊的時候,錯過的是整個世界。
當人只看向世界不探索自我的時候,錯過的是整個自我。
或許,從來都不是她想要放棄文博,而是文博想要放棄她。
沒有足夠的廣度和深度,如何走好這條人生路?
她的前人早就寫好了答案,是她自己走進了死胡同,完全沒有看到。
林晏晏就站在捐贈牆面前,不需要再多的言語,潸然淚下。
她鬆開了褚雲的手,退後一步,朝著冰冷的大理石牆深深鞠躬,難以抑制的眼淚落在鞋面上,感受不到溫度,轉眼就再看不見。
「我想錯了。」她抬起頭,一字一頓,發自肺腑,纖瘦的身影像是一張繃直了的弓,虛弱至極,卻又蓄滿了力量,「雖然我不知道,我會有多喜歡,但我可以肯定,我一點也不討厭文博,我一點也不覺得曾祖母的選擇不對。錯的是那些目光短淺的人,我不應該因為他們的否定,羞辱,就拒絕面對這所有的一切。」說著,她扭頭問褚雲,像是急需他的認可,「有的選擇,或許永遠都不會富有,但也能甘之如飴,對麼?」
人生在世,哪有那麼多利益計較,旁人好惡。
執著於這一切的都是傻子,真正該在意的,應當是甘願不甘願。
既然甘願,前路如何,都隨它便。
「不對。」出乎意料的,褚雲卻搖了搖頭,在林晏晏詫異的目光中,他溫柔地看著她,抬起手,輕輕地撫去林晏晏眼角的淚,他很認真地說,「他們很富有,他們留給了後代無窮的財富,那是任何金錢都無法買來的精神財富。」
說著,他忽然一頓,慢慢說道:「晏晏,如果我沒有記錯,林子達女士捐贈文物時是以蘇州林氏的名義的。所以,這面牆上,其實也有你啊。」
為民族崛起而讀書,為民族興盛而無畏付出,是他們那一代代人的選擇。
這份選擇,其實也是他們給予後代的厚望。
「也有我?」林晏晏呆呆地看著他,她半晌沒動,眼淚更是無法停住,她低喃道:「其實我特別驕傲,我們家,沒有做對不起後代子孫的事情,我們完完整整地把家裡的文物都交給了國家,連一張底片都沒有留。」
她一邊說,一邊哭,眼淚停不住,像是珠子似的往下掉,又說:「我並不覺得這是傻,這並不是欺負我的理由。」
「本來就不傻。」褚雲看著她哭不停,真有些無措,也不敢再用手給她揩淚了,索性把她拉進懷裡,像哄孩子似地哄她,輕輕拍她的背,「欺負人是沒有理由的,只是他們壞而已。」
想到什麼,又說:「你可別問我他們為什麼那麼壞,我也不知道。」作為一個耐得住寂寞的思想者和實幹家,他實在也回答不了這種問題。
林晏晏想要問出口的話被生生咽回,有些氣惱地看他,哭道:「那你知道什麼?」
褚雲順毛似的順著她的背,深邃的眼睛專注地望著她,指了指捐贈牆,慢慢說道:「我只知道,人可以平凡又偉大,你看,他們就是。而我相信,你也會像他們一樣,我也會像他們一樣。」
他們都會成為,對社會,對民族,有貢獻的人。
恰巧就在這個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跌跌撞撞跑了過來,他走路一顛一顛,手裡捏著一顆棒棒糖,對著大理石捐贈牆嘻嘻一笑,就鄭重地把棒棒糖放在了牆角,小小聲說:「謝謝爺爺奶奶留給我們好東西。」
林晏晏怔怔地看著他轉身跑遠,撲進大人腿邊。怔怔地看著就放在牆角的棒棒糖,忽然想到一句很久以前聽過的話,「我相信世界充滿惡意,但依舊有時不時出現的善意,像不知名的花兒一樣,在隨機的角落裡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