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互訴前世因·PART Ⅱ
2023-08-21 22:12:42 作者: 雷恩那
蘇練緹未察覺他心思起伏,再次往他空杯中注落清芽香茗勢反問——
「那侯爺呢?若推敲起來,定然是重生在十二歲前吧?」要不也無法保住面容不殘。
宋觀塵很清楚「若慾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也明白所謂的「禮尚往來」,而他問,她答了大部分,如今換她發問,他也需答上一些。
「本候重生在十歲那年。」這一次他舉杯緩緩品茗而非牛飲,潤潤喉又道:「禍事發生在十二歲,讓本侯尚有一年多的時候布署一切,自然能如蘇姑娘你這樣,避開那些不願再想起的,扭轉命運。」
他的話聽進耳里不知為何有些泛酸,像衝著她使性子似的。
蘇練緹沒往心裡去,對眼前男子一貫的縱容,僅好奇又問:「侯爺如何避禍?」
他勾起櫻澤薄唇,嗓音生寒,「那有何難?提前把那些造亂的全殺了,乾乾淨淨,一了百了,僅此而已。」
「侯爺如何殺?你……你那時外貌也才十歲,那樣稚齡幼小,根本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抵抗那麼多壞人?」
他喜歡她焦急的語氣,喜歡她瞠圓一雙杏眸瞬也不瞬盯緊他,喜歡她的雅靜沉著因他而出現裂痕,變得那樣不淡定。
他有病,病得不輕,而病因就出在她身上,但……他好像半點也不覺排斥。
完了!
最最可怕的是還覺得甘之如飴。
他氣息不穩地被她盯了好一會兒才答話——
「當時本侯尚未開衙建府,家中有一位從祖輩時代便追隨多年的老僕擅使各詭譎暗器,上了春秋後便低調在府中的僕人院落里養老,重生前我不曾花心思留意此人,只覺那是雞鳴狗盜之辦法輩才使的手段,但是啊,當時想法畢竟大錯特錯、錯得離譜,重生之後,本侯特意拜那位老僕為師,求他傾囊相授。」他單手轉著茶杯,感受上頭溫度,語氣忽轉幽深。「拜師學藝皆在暗中進行,連親人都瞞住了,到了遇事那時,本侯順勢讓自己被劫走,再以隨手可得的暗器殺盡所有人,無論是地上小石,又或是那些人怕餓壞本侯而丟到我面前的果脯花生,皆能成暗器,取之殺之,無比痛快。」不待蘇練緹再問,他斂袖轉腕,竟一指往杯中勾起茶湯,手起手落間,一滴芽色茶湯化成一股無行喑勁兒,「颼!」地一聲輕響,把對角那燭台上的一抹明亮燭火瞬間掃滅。
蘇練緹陡然一驚,當真未料這一世他竟練成如此刁鑽詭譎的功夫,不由得訥訥問:「那……那武林正宗的蒼陀山大派呢?民女這兩天打探過,侯爺這一世依舊是蒼陀山習藝有成的弟子,不是嗎?」
豈料他笑笑道:「武林正派該學的那些,本侯上輩子都學了,進蒼陀山習武,本侯自然學得比旁人都快,既搏得一個武林正派子弟的名聲,提前學成下山亦讓皇上對本侯另眼相看,青眼有加。」
她捧起茶啜飲,想了想他所說的,抬眉對上他的目光。
「民女問了「幻臻坊」里的人,都說當今正霖帝是有一位一同胞的親手足封為瑞王,然,這位王爺以及其年僅十三歲的嫡長子當年竟與侯爺一同遇難,齊齊落入水寇手中後僅侯爺幸運獲救……」
一屋靜寂,他面色彷佛無波,靜靜等著她開口。
她深吸一口氣,徐然吐出。「若無猜錯,那些所謂的水寇也許並非水寇,許是奉命假扮的,那些……是瑞王父子的人,而侯爺將計就計,先下手為強,把人全都了結,沒留下半個活口。」
此次提及瑞王父子,他沒有如上一次那樣暴怒,但神態更難捉摸。
「怎麼?這一世就不允本侯使些旁門左道、劍走偏鋒嗎?蘇姑娘可是怕了本侯?」
他未否認,即表示她應該猜得八九不離十。
想像他可能經歷過的事,她心中難受並不想深探,遂搖搖頭。「民女若怕,便不會邀侯爺進屋裡用茶。」
「哼,深夜隨隨便便邀男子進屋,你還好意思說嘴?」突然火大起來。
「誰讓侯爺白日不來,偏要深夜如劍揷地般定在那兒,不讓你進屋成嗎?再說,民女才沒有隨隨便便,那是因為來的人是你。」
..
話聽前段,宋觀塵內心既羞又惱不痛快,但聽到最後那一句,彷佛天降甘露,心頭火頓時全滅。
他冷哼一聲,慾掩飾什麼般舉杯又飲。
蘇練緹忽覺方才口氣像在指責他,不好,她有必要解釋一下。
「侯爺,其實民女的想法很簡單,以為真要相較起來,我可比侯爺多出一世的記憶,而且我家萱姐兒走的那一年,民女都三十出頭了,比起侯爺上一世受車裂之刑離世時的年紀還大上兩歲有餘呢,所以民女是一位「大娘」了,且比侯爺還要「年長」,男女之防也就用不著太講究,是吧?」
……是吧?
是吧個頭!
宋觀塵只覺滅掉的那把心頭火再度燒旺起來!
他單手抓著一顆胖枕,都想朝那張恬靜又氣死人不償命的鵝蛋臉丟過去。
她「大娘」個鬼!
「不講究男女大防嗎?好啊,正合本侯心意,那本侯今夜在就這兒睡下。」道完,他竟推開靠架扶手四仰八叉往後一躺。
「你……」蘇練緹瞠眸瞪著幾是躺進軟枕堆里的男子,非常無言。
「蘇姑娘不樂意?想趕人?」他微撐起上身看她,嘴角諷刺一揚。
總覺今夜他的脾氣忽起忽落,她很是不解,但見他大剌剌躺在枕堆里,眉目生動,清俊無儔,她不由得想起上一回……亦是上一世,血已流乾的他被偷偷帶進這屋子裡的情景,對比此際,她的心沒來由便塌軟了一角,知道這樣似乎不太好,可就是生出一種想寵著他、縱著他的心情……
「侯爺想留,那便留下吧。」她嘆息般道。
好像並未徹底為難到她,宋觀塵再次冷哼,乾脆躺平閉目不理人。
他兀自生悶氣,聽到她的嗓聲低低柔柔如搖籃曲兒——
「知會侯爺一聲,絲芝小院如廁的地方在這屋子外頭左側的小室,侯爺若有需要,自可沿著石頭小路過去,輕易能尋……然後半夜若口渴了,紅泥小爐上備著一壺茶水,隨時有熱茶可飲,再然後……欸,不成,你這樣要著涼的。」
他聽見她起身走開,墨睫忍不住才動,想偷覷,便聽到她去而復返的腳步聲。
下一瞬,他頸部以下全被輕輕軟軟之物覆蓋住,淡雅香氣鑽進鼻間。
他抵然張眼,發現身上蓋著一件蓬鬆被子。
他先是瞪大雙眼,緊接著美目細眯,因為身上這件被子的被套根本是用碎布拼湊縫製出來的,五顏六色,花花綠綠,七彩繽紛到令人……發指,簡直比那種「納百家之福」的碎布被還要厲害。
未等他出聲,她衝著他冰冷冷的俊顏已先笑著解釋——
「這條被子是民女閒暇時候將『幻臻坊』里餘下的各樣零頭碎布收集起來,再一片片縫接起來製成的,裡邊塞著彈得松鬆軟軟的棉絮,就一直擱在箱籠里沒用過,夜裡仍是凍人,還請侯爺將就。」
宋觀塵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對應。
她怕他受凍,為他張羅,他內心生出竊喜之情,但又不願她探知太多,怕面子要保不住。
他就是如此這般彆扭,上一世到這一世,頭一回有這般體悟。
蘇練緹的心思沒有他那麼多彎彎繞繞,只柔聲又道:「侯爺是民女的大恩人,見侯爺好好的,無病無災,那樣才好啊。」
敢情她待他好,全因他曾於她有恩,如此而已?
然而她所牽念著的那一世,他根本毫不知曉,完全無感啊!
宋觀塵一下子又滿腔不是滋味,才想刺她幾句,卻見她忙著拍撫他身上的被子,似想將拼布被面上的皺痕一一撫去。
他似躺瞅著她輕垂的面容,那樣認真,那般虔誠,竟讓他的心思驀地飄到前世的那一夜,有一個她,那人亦是認真虔誠,眉眼溫柔,手勁也溫柔,那一個她與眼前這樣的她面容重疊,表情一致,直擊他的心。
他已然說不出話,卻聽到那樣輕軟的一句——
「好了,這樣才齊整呢。」
瞬間如遭電擊,完全不行了!
他一把握住那只在被面上挪移的柔荑,使勁兒一帶,在姑娘家訝呼中把嬌軟軟的身子扯向自己,和著暖被壓在了身下。
實不知哪
里又惹到他,蘇練緹咽了咽唾津,鼓勇道:「侯爺若不喜這件被子,內寢木台里還備有一件,只是那已是民女過用的舊物……還是侯爺想回去了?畢竟這兒與侯府相較,定然簡陋太多,怕侯爺要睡不好。」
宋觀塵氣息不穩,眼神如蒼鷹瞰兔,既銳利深沉又跳竄火花,恨不得張口將她咬下,但這般「想咬她」的心情絕非因怒而生,卻是飽含渴求,如久旱逢甘霖,如饑寒交迫之人終得一頓佳傾、一份熱烘烘的暖意,令他幾難把持。
他忽然放鬆,隔著被子半壓在她身上,臉還直接埋在她頸窩處。「侯爺你……」
「本侯困了。」他打斷她的話,輕掀的雙唇似有若無碰觸到她的頸膚,感覺底下那身子微繃,他惡劣地悄揚嘴角。
「侯爺困了那就……」柔軟女嗓十分隱忍。
「上上世,你說你遇人不淑,終被辜負,所以重生後你未再婚配,是嗎?」
「……是。」欸,好喘,沒辦法,她推不動他。
「你還說本侯有恩於你,姑娘特意來報恩的,對不?」
「唔……對……對吧。」算是特意報恩嗎?她也不太確定,僅是目光一直追隨他,一直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她什麼也沒做,就只在他被車裂曝屍之後去收屍殮葬,能為他做的事其實很少很少。
「好。」男子終於抬起頭,但那一大把烏亮亮的青絲仍散在被子上、地板上,與她的髮絲相疊相貼。
蘇練緹忍不住又暗暗吞咽唾液,感覺一顆心快跳出喉頭。
堪稱絕世無雙的白玉俊顏當真好看到讓人自慚形穢,她避無可避地嗅到那一股獨屬於他的寒梅冷香,美之物人人愛,她也愛看美人,只是眼前這一位美人靠得也太近,她、她有些無法消受。
聽他說好,她勉強想釐清到底好什麼好,他低沉且堅定的聲音再起——「既然蘇姑娘是來報恩,本侯給你一個機會,就以身相許吧,如何?」今夜來這兒之前,宋觀塵完完全全沒有這般想法。
他想見她,於是來了。
他慾與她談開,於是來了。
但此一時分,要她「以身相許」的話如此自然而然道出口,他內心震驚之餘竟生出可恥的愉悅,好像自己終於找到一個把柄,打著「讓她報恩」這個理由當大旗,堂而皇之親近,甚至「占地為王」。
蘇練緹怔怔然望著他好半晌,眸子都忘記要眨了,最後斷定,這位大爺困到都說起夢話。
「侯爺莫要鬧我。民女若然以身相許,那才叫糟蹋了侯爺。」她表情又帶縱容,想著自己可是「大娘」、「大嬸」等級的人物,才不怕英俊小伙子撩撥,遂軟語安撫道:「好啦好啦,如果侯爺需要人形抱枕才能入眠,那拿民女來充當一下也無妨,能陪侯爺安睡,也是大大報了恩。」
語畢,她全身放鬆,由著他壓制,雙眸甚至閉起,一副準備讓他抱著同眠的勢態。
結果她耳畔便響起男人似乎又被惹怒的聲音——
「哼,陪睡就算報恩嗎?沒那麼容易!」
下一瞬,她身上陡輕,寒梅淡香不再盈滿鼻間,他已翻下身在一旁躺平。
蘇練緹撐起上身,略感頭暈眼花,緩了緩才完全坐起。
見他賭氣般閉著眼躺平不動,她實也無話可說,隨手拉來暖被重新為他蓋上,壓好被角。
「望侯爺安眠。」輕柔得如喃似嘆。
吹熄外間的燭火,僅留一小盞讓她帶進垂紗薄幕後的內寢。
坐在自個兒榻上,將兩邊床幃放落,她巧肩陡然一垂,重重吐出壓在胸房間那一囤熱呼的氣息。
好燙啊好燙,她偷偷捧住臉蛋,都想用力揉臉了,看能不能把那害羞臉紅全數揉掉。
心跳如擂鼓一般,還道自己是什麼「大娘」、「大嬸」等級,足可笑看一切,欸欸,原來「道行」根本非常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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