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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21:20:52 作者: 衾久
等他醒來時,紗幔是白色的,牆壁也是白色的,目光所及皆是天堂的顏色。
他仰著頭,滿心期待地等著江鐸溫柔地撫上他的腦袋,用比春風還要輕和的聲線告訴他:「小開,別怕,沒事了。」
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的神明不願繼續同他逢場作戲,在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時,窮形盡相。張開的獠牙狠狠將他動脈撕裂,噴濺出的血液染紅了惡魔般的臉龐。
江鐸就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個處於垂死邊緣,還在等待自己施捨的乞丐,目光冷寒又不屑。
「爸爸,你抱抱我。」江開還不知道這種信號意味著什麼,懵懂地張開雙臂。
下一秒,他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天,只因他的神明對他說。
「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愛你。」
——不愛你,所以要殺了你。
可江鐸不愛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害死了爸爸最愛的媽媽,現在他的生命里只剩下爸爸一個人,他愛他就夠了。
後來,家裡多出了兩個人,江鐸的情人和私生子沈言齊,那個僅和他相差不到一歲的弟弟。
那時江開才明白,江鐸並不是只愛妻子李雲枝一人,江鐸的愛可以給很多人,但就是不能給他。
或許,江鐸誰都不愛。
從其他人口中,江開一點點地還原出了江家諱莫如深的禁忌,也是李雲枝在生下江開那天,江鐸離譜至極的所作所為。
李雲枝會早產,只因她想攔住被人約去賭/博的江鐸。
江鐸狠狠推了她一把,「江家有這麼多錢,我還能給它輸沒嗎?」
他沒有發現李雲枝蒼白的臉色和腿間湧出的血。
也可能是他不想看見。
等李雲枝被送到醫院時,已經為時過晚。江開活下來了,但她死了。
也可能是她潛意識裡不想活了。
初為人父且無人替他分擔另一半親情的恐懼,不斷壓迫著江鐸的神經,經過數月日夜顛倒的放縱後,他逐漸意識到一件事,要想擺脫李雲枝留下的陰影,他就必須要找到一個人轉移自己對她愧疚和悔恨。
這個人得比自己弱小,最好還是那種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
這個人,是江開。
然後他還得一遍遍告訴自己的乖兒子,間接害死你母親的人就是你,而不是他江鐸。
長大就得付出懂事的代價,一腳跨躍童年的江開看清了江鐸的真面目,同時殘酷的現實宛若飼養在他心臟上成千上萬條的蟲子,不停歇地啃噬著他本就潦草的生命。
在被無妄之愛拋棄的踽踽獨行里,他終於等來了他的第二任神明。
「開開,跟外婆回家。」那是他見過最溫暖的笑容。
卻永遠停留在他十六歲的春天。
若他安分些,沒有和人在校內打架,他的外婆也不會被校方一通電話叫到學校,更不會在半路橫遭車禍。
看吧江開,你又害死了一個人。
所以,你究竟為什麼要出生?
二月天,下了場暴雨,寒氣鑽進肌膚,凍傷骨頭。
江開穿上外婆給他買的最後一件衣服,將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一腳踩上圍欄,底下蘆葦泛濫成災,湖水泛著粼粼波光,晃花他的眼。
人死了,就該像水消失在水中。
江開撐開雙臂,感受料峭冷冽的風從他肩下穿過,卻在這時,身邊傳來微弱的腳步聲。
主路尚在修葺,沒有車輛經過,靜到可怕。她就坐在他身邊,修長白皙的雙腿架在圍欄上,輕輕晃動,漾開比湖面還要柔和的漣漪。
「喂,你說人在死前最後一刻會想什麼?他們還會想起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嗎?」
江開愣住,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話,等回過神時,旁邊的人已經離開,欄杆上留下用炭筆寫下的幾個字母。
「Remould」
重塑。
隔天,他故地重遊,聽見不遠處的蘆葦叢中傳來斷斷續續的琴音。
那一刻,殘枝抽出新芽,淺水漫過灘涂,少女迎光淺笑。
他覺得,這或許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最後一次。
再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
抓住出現在他生命里最後的神明,至死方休。
-
盛盞清呵出的氣散在燈光下,錯落成層層霧靄,紅棕色的木質地板上沉下兩道細瘦剪影。
那影子很長,似乎長過了他們的人生。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她深深吸了口氣,將晦澀的問題拋向他,「你究竟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來到她的身邊?
這個問題,並非求個心安,只是求個原諒他的藉口。
她分辨得出,誰是真心誰是假意。雖說他接近她別有所圖,但從來沒有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甚至讓她在死灰一般的生活里,尋求到一絲難得且久違的安寧和暖意。
今晚的夜色太柔和,她的心卻在泛著層層漣漪——她在等江開的回答。
他沒有讓她失望,「想知道你在退出樂隊後的那一年是怎麼過來的。」
江開終於鬆開她,奪下她手裡早已熄滅的煙,狠狠攥在掌心。
「想知道現在的你還有夢嗎。」他說。
「知道了然後呢?你想做什麼?」她問。
少年被燈火映亮的瞳仁里,蘊著深深淺淺的執拗,逼退了她狹小世界裡不見天日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