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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7:02:37 作者: 沈魚藻
    他是我的直屬上線,新軍和革命黨內四處透風,為保我安全,他對我黨籍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嚴格,寧安革命黨中,僅有兩人知道我身份,除他外,就只剩下寧安革命黨黨首。

    投身革命早已預備好犧牲,我和嘉木及那位同志早就約定好,我身份特殊,是最後一步暗棋。若嘉木暴露,我便努力想法子保全自己,勿惹嫌疑,同時取得清廷信任,探聽消息,盡力保全其他同志。事實證明這個約定是有先見之明的,嘉木事發太突然,好在有這個約定,我們按約定行事,雖然犧牲了嘉木,但到底減少了損失。

    後來那幾年,我一直作為寧安革命黨的最後一步暗棋存在著。岳父死後,葉際洲派程東漸來拉攏我,和那位同志商議後,我假意接受了葉際洲的拉攏。與他們成為一丘之貉,只為取得葉際洲的信任,了解他對於剿滅革命黨的種種部署,以便向那位同志傳遞消息,保存本省革命力量。

    你還記得那年春節嗎?我帶你上山卻又下山,你以為我是去彈壓革命,其實恰恰相反,我是為了向那位同志報告消息。

    那幾年裡,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是,蘭君,我不得不承認,對於革命黨,我始終是心懷疑慮的。

    那一年我們去湖心亭看雪,遇到楊書生自殺,繁星對這一舉動不能認同,我曾出言嗆他,實在是真情流露。繁星代表了革命黨和革命黨支持者中的一部分人,後來我加入了革命黨,見到了更多革命黨,對革命黨有了更深的了解後,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或許是因為出身,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品性太過高潔,他們有一種俯瞰式的優越感,我總是懷疑,帶著這種優越感,真的可以革命成功嗎?偌大的中國,有知有識的有多少人?若他們想要建立的不過是另外一個帝國,這無所謂,但並不是,他們要建立一個民主國家。革命者不真正了解、同情、體諒、教化其民,而只是將他們視作是等待自己去拯救的愚民,這種革命,真的能成功嗎?

    直到武昌起義成功,我仍舊心懷疑慮。

    所以寧安光復時,我才選擇了按兵不動,事發太過突然,我怕這又是一場草率而終的起義,從光緒三十一年同盟會成立到宣統三年武昌起義成功,短短六載,足以完成一場革命嗎?從古至今,哪一場起義是在短短六年間塵埃落定的?一個沒有自己武裝,依靠舊政府軍事力量起家的政黨,真的可以成功嗎?我亦是新軍中人,對新軍有深深了解,清廷所創建的新軍,真的和革命黨民主共和的思想相容嗎?我這步暗棋在暗中待了太久,踟躕著,判斷著走向光明的時機。歷史證明那次判斷我錯了,那次判斷失誤讓我險些送命,因為起義爆發時那位同志不在寧安,其他寧安革命黨無人知我身份,他們險些要殺了我,我被他們關押了一整天,直到那位同志回到寧安才被釋放。

    但我仍舊未能從暗轉明,那位同志對我說了他的思慮,竟與我想法相合,我們都認為,短暫的勝利並不能說明什麼,來日方長,局勢難測,我這步暗棋仍有存在的必要。

    而且……更令我憂慮的是,革命黨人中魚龍混雜,你能相信嗎?程東漸竟也成了革命黨人。

    那年齊雲山死亡的事情,明明是我和岳父一起做的,但獄卒卻只供出岳父一個人,我那時便覺得奇怪,後來我派人幾經周折找到獄卒老家,想盡辦法探聽出結果,才知道這件事情與程東漸有關。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不喜歡程東漸,我那時只說我的同學太多了沒有必要都喜歡,其實是因為,對於程東漸此人,我有一種天然的懷疑,我不相信他是真心為革命的,歷來時代巨變之際,都會有投機分子湧現,但我並無證據,只好按兵不動,靜靜觀察以謀得證據。

    後來,革命黨後繼乏力,不少地方的起義都像是一場鬧劇,起義方成功便頻現內訌和亂象。袁公出山後,更是很快便出現了和談趨勢。

    蘭君,我不得不承認,對於袁公,我是曾經抱過幻想的。

    我算是他門下子弟,見識過他的軍事天才和政治手段,我曾經一度認為,袁公肯支持共和,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先改政體再做建設,武裝可以慢慢建立,逐步向現代國家過渡……但我天真的想法在袁公發動內戰企圖恢復帝制的時候灰飛煙滅,他到底是舊官僚,抵擋不住龍椅的誘惑,要逆潮流而行。其實我早就該懂啊,一個人內心裡若只有建功立業的想法而無濟世救民的情懷,何以能真心共和?

    民國四年之前,我關於政治上的想法一直是矛盾重重充滿疑慮的,我只知道清廷或許是錯,卻也並不認為革命黨全對。但在民國四年袁世凱這件事情上,我知道,袁世凱必然是錯的,不管從帝制到共和怎樣地充滿機緣巧合怎樣地倉促,但若要再從共和恢復帝制,便是逆潮流而行。

    所以,這場仗我打得分外暢快,人在心裡堅定時做一件事情,是快活的,幸福的。

    我仍舊不認為革命黨的道路全是正確的,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真正正確的,但我知道,我眼下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顧靈毓 民國五年二月五日字

    蘭君:

    今天早晨,我在自己的鬢角上發現了一根白髮。

    距離我第一次見到你,多少年啦,四十年,真是嚇人一跳,半個世紀就這麼過去了。

    你現在還好嗎?我如今在黃埔軍校做教官,一代代年輕的小伙子們,英姿勃發的,讓我想起自己在軍官學校的時候,也和他們一樣,年輕漂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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