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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7:02:37 作者: 沈魚藻
「她是受過教育的新女性,不只懂得風花雪月,對於政治也自有見解,那段日子以來他的遭遇讓她看出了癥結所在。為了他,她去給巡撫大人八大胡同出身的夫人做了家庭教師和秘書,她從小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那花魁夫人很快被她的甜言蜜語和乖巧所俘獲,認她做了乾女兒。
「就這樣,她一邊賣乖裝巧地當著『乾女兒』,在花魁夫人的耳邊吹風說著他的好話,一邊隔三岔五地去找他,寬慰因為失去愛人、朋友而日益沉默寡言的他。
「他心如磐石,她不是不著急的。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1909年。1909年,他的岳父因為謀反罪被送進了大牢。
「聰慧的她察覺到,這件事情同自己的哥哥脫不了關係。有一天,她哥哥行跡鬼祟地出了家門,她尾隨上去,看到她哥哥和一個獄卒碰面,從他們的交談里,她知道了她哥哥此行的目的是要讓獄卒做證,揭露一場陳年舊案里她的心上人和其岳父一起殺人滅口的事情。
「她方寸大亂,但仍舊努力按捺下恐懼,思索對策,在她哥哥和獄卒分手後,她尾隨獄卒,威逼利誘他暫時緘口,然後她去找了她哥哥,告訴他自己已經知道了他的全部計劃。她告訴他,自己已經和心上人私訂終身,如果她哥哥要害他就是毀了自己,她一定會盡全力捍衛他,她告訴她哥哥,她會努力幫哥哥拉攏他,又拿出自己巡撫夫人乾女兒的身份威脅他……最終她哥哥迫於無奈答應了她。
「於是最終在獄卒的口供里只供出了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被判秋後處斬,病發死在了牢里。
「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對已經成為孤女的妻子更加憐愛,甚至把她又接回了家中。
「於是她哥哥給她出了個主意,他們找到了他岳父過去的管家,讓管家去找他的妻子,說一些污衊詆毀他的話,他愚蠢的妻子果然相信了,甚至下毒毒殺他。
「他於是對外宣稱妻子已瘋,把妻子關到了山上。
「她覺得,自己的機會終於來了,她找到了受痛苦煎熬著的他,請他喝酒,這當然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圈套,她知道,他是個負責任的人。
「於是她終於如願嫁給了他,用卑鄙的手段獲得了半個妻子的名分,她很知足,在他面前,她所有新女性的自尊都灰飛煙滅,甚至連他和別人的孩子她都視如己出,那是半個他呀。
「她願意頂著半個妻子的名分,撫養著半個他,和另有所愛的他一起白頭偕老。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願,沒過幾年,突然有一天,孩子不見了。他告訴她,或許孩子被人販子拐賣了。她的心裡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過了沒多久,他告訴她,他已經變賣了所有家產,打算送她和母親、二嬸出國去,而他自己,將留在國內,投身於革命洪流中。
「她回答他的話,就像當年他第一次拒絕她時那樣乾脆。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在他身邊。
「他無奈,只得對她說抱歉。十多年前他對她說過抱歉,那時是拒絕,這時是妥協,人最終都要妥協的不是嗎?
「她又在他身邊跟了十幾年,直到再也無法跟著他……」
傅蘭君一驚,站起身來高聲問她:「他去了哪裡?」
程璧君眼神縹緲:「死了。」
傅蘭君腦袋「嗡」的一聲,膝蓋發軟就快要倒下,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不可能,他怎麼會死……」
程璧君帶著刻毒的神經質的微笑看著她:「怎麼不可能?兵荒馬亂的年月,他幹的又是領兵打仗的事,每一天牛頭馬面都要找他十幾次。」
她看著傅蘭君,眼神里有痛苦和滿足交織:「謝謝你回來,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話,痛苦的不只我一個人,真好。」
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出去:「我很怨恨,但我不後悔。」
走到門邊,她回過頭來望著傅蘭君:「我努力去爭取了,我給出了我所有的愛。天命不在我,但我已盡人事。我不像你們,該後悔的,是你們。」
傅蘭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程家的。
她行屍走肉一般地走在街上,背後似乎有人在喚她,她卻停不下腳步,她像是魘住了,魘在自己的夢境裡,直到那人追上來在她肩膀上猛地一拍。
傅蘭君回過頭,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喜悅而憂慮地看著她,她眼前一亮,抓住救星一般緊緊抓住那人的肩膀:「楊先生!顧靈毓在哪裡?他沒死是不是?」
是楊書生,是顧靈毓救過的那個楊書生,他還在,那顧靈毓就一定沒有死,程璧君肯定是騙她的!
楊書生的神情變了變,他垂下頭:「是,他沒有死。」
楊書生帶她去見了一個人。
記憶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院落,這是顧靈毓的老師佟士洪的家。她來過兩次,一次是和顧靈毓一起為佟士洪祝壽,一次是受佟士洪的邀請來為佟士洪送行……
梨花樹下,一個人背對著門正在獨自下棋,楊書生敬了個軍禮:「佟老,您看誰來了?」
佟士洪回過頭來,他老了,他是同治七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英雄殘年。他鬢髮半白滿臉皺紋,眼睛也花了,戴著一副老花鏡眯著眼睛看傅蘭君,半晌,他終於認出了她。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相見。」他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