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頁
2023-08-29 07:02:37 作者: 沈魚藻
山河依舊是那樣壯麗而古舊,然而政局已經大大不同。
傅蘭君知道,早在1924年,末代皇帝一家就被趕出了紫禁城,現在蝸居在天津,中國是徹底沒有皇帝了。
她也知道,中國出現了一個新的政黨,叫作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曾經和執政的國民黨合作過,並且一起北伐各路軍閥,但是現在合作已經破裂了,兩年前的「四·一五」事件震驚寰宇,黛西還跟她談起過這件事,說到在這次事件中枉死的工人和共產黨員們,黛西很是氣憤,她不能認同這種面臨外患卻大搞黨爭的事情。
這小英夷談起政治來總是一腔熱情,傅蘭君輕輕笑。
哦不,不能說她是小英夷啦,那麼多年過去了……距離齋普爾那一年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她們都老了。不知道顧靈毓現在是什麼樣子?他的鬢髮灰白了沒有?
身形佝僂了沒有?身材發福了沒有?他們兩個再相見,會不會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傅蘭君回到寧安。
寧安還是老模樣,女校還在,鼎記也還在。傅蘭君在鼎記吃了一塊糕點,吃完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她鼓起所有的勇氣向顧家的方向走去。
古老的顧家大宅在夕陽中兀自華麗而威嚴,傅蘭君整一整鬢髮走到門前叩響朱門。
來開門的卻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他警惕地看著傅蘭君:「你是誰?」
傅蘭君有些錯愕,原來的門房呢?
已經不是這家的主人,傅蘭君壓下質疑,禮貌地說:「我來找這家的主人顧靈毓,勞煩您通傳下。」
門房卻是一臉的不耐煩:「什麼顧靈毓啊,咱們這兒就沒這一號人,您抬頭往上瞧,這家姓程。」
傅蘭君像是被悶頭打了一棍,她後退兩步仰頭看,門匾上寫的可不就是程府?
她撲上去抓住要關門的門房:「你是不是搞錯了,這家明明是姓顧的呀,寧安顧家,本城望族,當家少爺顧靈毓是軍官……」
門房不耐煩地推開她:「哪兒來的神經病。」
傅蘭君失魂落魄地用手指摳著大門,一聲不吭地任憑門房推搡也不肯撒開手,突然門裡傳來聲音:「老周,讓她進來,她是我的朋友。」
傅蘭君循聲望去,一個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中央靜靜地望著她。
是程璧君,是她。
桌上茶水裊裊冒著熱氣,隔著熱氣看程璧君,她老了,上次相見時還是活潑俏麗的少女,如今卻鬢已星星。她比傅蘭君更見老,連背都微微有些佝僂,一雙曾經熠熠生輝的眼睛如今變得愁苦而木然。
她不提顧靈毓,開口便問:「孩子還好嗎?」
傅蘭君回答她:「挺好,今年剛滿十八歲,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讀書,書讀得很好,朋友也很多,身體很健康,年初還帶回來一個金髮碧眼的女朋友。」
提起兒子,傅蘭君的臉上忍不住浮現出微笑,程璧君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孩子跟你在一起。他還騙我,說孩子丟了,可能被人販子拐了。」
傅蘭君有些尷尬,程璧君轉動眼珠子看她:「雪兒他,有沒有問起過我?」
傅蘭君沉思了片刻,最終如實回答:「最開始那幾年老是鬧著要找你,後來……」
程璧君自嘲地一笑:「後來就把我忘了,是吧?我就知道會這樣,他們父子兩個都是一樣的,無論我如何付出,他們都不是我的,因為我不是他們愛的人,所以我的付出不值錢,活該被人踩在腳下糟踐。」
她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我為顧靈毓認妓女做乾娘,為維護他和自己的哥哥決裂,為他的前程和官太太們強顏歡笑,可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
她側頭看向傅蘭君:「傅小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她一直稱呼傅蘭君「傅小姐」,即使當傅蘭君還是顧夫人的時候。
傅蘭君在心中隱隱替她悲傷,她仿若沒有察覺地講下去:「有一個女孩子,她在十四歲那年遇到了她喜歡的人,是在保定,對方是個軍校生,她哥哥的同學,對方那年十八歲。多俊美的男孩子呀,高高瘦瘦,目光清凌凌的,像一澗秋水。一群軍校生里,數他看上去最清秀斯文,像個書生,可是誰都不及他功夫高成績好。女孩子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心裡想:我這輩子,非他不可了。
「女孩子向男孩子示愛,她為自己想了好壞兩種結局:興許他也喜歡她,就這樣接受了她;興許他不喜歡她,委婉地拒絕她,同她說,她年紀還小。
「但是男孩子竟然很乾脆利落地對她說了『抱歉』。
「這聲抱歉未能澆熄女孩子心中愛的火苗,從十四歲到十七歲,她對他死纏爛打竭盡全力追求。直到十七歲那年,她被父親送去日本讀書。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在日本的這段時間裡,他成親了,對方是家鄉知府的千金。
「知道木已成舟,她在異國他鄉大哭了一場,此後兩年,她一直耽擱在日本,她想過放棄他,從此不再回國,但心中愛火愈燒愈烈,她自己也不能將它熄滅,於是她還是回了國。
「回國後,她看到他和妻子恩愛甚篤,於失落和無望中,她再次回到日本。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聽說他出事了,他的妻子離開了他。
「她火速回國,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她打聽到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情,知道了原來他和他的妻子並不像她之前所看到的那樣幸福,她在心裡發誓,要從那個不惜福的女人手裡把他奪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