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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7:02:37 作者: 沈魚藻
    門「吱呀」響了一聲,傅蘭君趕緊把簫放回抽屜里推上,門被推開,身著長衫的顧靈毓出現在她的面前,他的手裡捏著一張紙,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到她面前,把那張紙放在桌子上。

    是一張放妻書。

    然後他就轉身走了,傅蘭君拿起那張放妻書轉頭看他的背影,他的身影融化在熾烈的陽光里,單薄蕭條,恍如十年前她在南洋公學見到他的第一面。

    壬寅年到壬子年,整整十年了啊……

    她低頭看那張放妻書。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一滴眼淚落下來,在紙上洇出一個大大的墨團。

    傅蘭君重新回到女校,做老師教英語。她父親已死丈夫和離,沒有住處,便先安頓在學校那一間休息室里。後來阿蓓把家裡收拾出一間房子,收留了她和桃枝。

    從此後她就和阿蓓同出同入,一起去學校,再一起回家,一起照顧著翼軫和阿蓓的孩子月兒。

    月兒已經六歲了,和他孱弱的父親不一樣,月兒小腿兒健壯跑得飛快,六七歲的孩子正淘氣,一個轉眼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傅蘭君愛極了這個孩子,很快孩子也跟她混熟了,親親熱熱地喊她「蘭阿姨」。

    阿蓓當然看得出來,傅蘭君是在這個孩子身上傾注了對自己兒子的感情,她悄悄問傅蘭君:「你不想孩子嗎?」

    想啊,怎能不想?傅蘭君笑一笑:「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幾個月前就死了。可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讓他不要知道有我這樣一個母親。」

    她不欲多說,阿蓓只能輕輕嘆一口氣。

    程璧君也還在女校里教書,如今她身價水漲船高,是副參領的夫人,她的哥哥程東漸也在新政府里做事,她卻仍舊平易近人得很,整日混在學校里,跟同事們打成一片。

    當然,除了傅蘭君,兩個關係微妙的女人之間總是心存芥蒂的,她們從不主動說話。

    傅蘭君回到學校教書後的第二個月,有一天放學的時候,顧靈毓突然出現在了學校。

    他是來接程璧君回家的。

    從那之後,他隔三岔五地就會來學校接程璧君回家。

    傅蘭君不由得想起他們在一起甜甜蜜蜜的那些年,他也總是來接自己回家的,帶著她愛吃的糕點,兩個人挽著手臂親親熱熱地回家去,一路都是歡聲笑語。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當看到顧靈毓和程璧君在一起時,心裡那種刺痛的感覺被麻木所代替,對於孩子的思念反倒變得越發強烈,有時她半夜夢到孩子,醒過來的時候枕頭都是濕的。

    一轉眼一年多過去了,這一年多里,寧安無大事,日子過得平緩而乏味,與大清亡國前那幾年相對太平的日子無甚區別。

    唯一的大事,大概就是顧家老太太的去世。

    作為寧安數得著的望族,顧老太太的喪禮十分隆重,轟動全城,發喪那天道路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傅蘭君混在人群里看著送葬隊伍,顧靈毓作為孝孫站在最前面,他一身素白表情木然,清瘦得像一個遊魂。

    孩子太小,沒有跟著發喪,傅蘭君的眼睛巡視了好幾圈,最終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1913年5月的一天,傅蘭君到學校後,發現好幾張辦公桌上都放著一枝石竹花。

    一個年輕的女老師笑嘻嘻的:「今天是西方的母親節,我特地采了幾朵石竹花送給學校里的母親們。」

    母親們紛紛拿起石竹花向她道謝。

    程璧君的桌子上也有一枝,傅蘭君的桌子上卻沒有。

    這個辦公室里,除了阿蓓,沒有人知道顧家那位小少爺是傅蘭君的兒子。

    傅蘭君走出辦公室,站在料峭的春風裡靜靜地哭了。

    再過幾天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可是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山上的那半個月,楊書生想要把孩子的名字告訴她卻被她制止了,她怕和他之間產生太多的牽扯,但是母子關係卻是融入血液根本無法割捨的。

    她想他,想得發瘋。

    母親節後第四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了,一整天傅蘭君都魂不守舍的,阿蓓知悉內情,體貼地讓她在辦公室休息,和她調換了課程。

    傅蘭君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辦公室里思念孩子。那孩子如今兩歲了,不知道他現在長成了個什麼模樣。他像誰呢?像顧靈毓還是像自己?或者兩個都像,他們做父母的本身也是有點掛相的……

    想得難受,傅蘭君伏在桌子上,眼角滲出淚水,濡濕了袖子。

    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傅蘭君的心突然躁動起來,她回頭望過去,一個中年女人抱著孩子走了進來,她死死地盯住那女人懷裡的孩子,她的心臟跳得好難受,像是快要吐出來一樣。

    那女人在她身邊坐下,沖她笑一笑:「女先生好。我帶我們少爺來找夫人,夫人在上課,讓我們來辦公室里等她一會兒。」

    那把臉埋在女人懷裡的孩子突然轉過頭來對著傅蘭君「咯咯」一笑,傅蘭君的心口像是被人擂了一拳,是他!這熟悉的眉眼,活脫脫是一個年幼的顧靈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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