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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7:02:37 作者: 沈魚藻
    吃過晚飯,白鹿庵的小尼姑定儀來別院找桃枝,她年前剛剛落髮入庵,六根不淨玩心重,經常跑來找桃枝聊天。桃枝坐在床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向她打探消息:「我看到庵前面停著顧家的馬車,怎麼,有人來?」

    定儀一五一十和盤托出:「是顧家老爺,來拜菩薩祈福的。」

    傅蘭君坐在一邊聽著,聽到「顧家老爺」四個字,有種「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短短一年天地換,顧靈毓已經被外人稱為老爺,六年前她剛剛嫁進顧家的時候,他看上去還是個有著小小嬰兒肥的少年,笑起來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抿嘴,嘴角邊有兩個淺淺梨渦,少年氣得很……

    只聽見定儀繼續說:「因為顧家小少爺病了,聽說燒了兩天了,大夫們都沒轍,這才上山來求神拜佛。」

    她的口氣有些幸災樂禍的:「要我說,都是當爹的傷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害得兒子遭劫。」

    聽到這話,桃枝輕輕咳一聲,定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齜牙咧嘴地衝著傅蘭君抱歉地一笑。

    傅蘭君面上仍然是木然的。

    定儀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忘了,傅蘭君是這遭劫的孩子的娘。

    所有人漸漸都會忘記,她是這孩子的娘。

    趁桃枝和定儀聊得熱絡,傅蘭君悄悄地走出了房間,跨出了別院。

    白鹿庵距離別院只有一小段路,傅蘭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里去,黃葉枯枝在腳下發出痛楚的碎響,這庵還是過去的樣子,這路她不過是第二次走,卻像是走過了千百次那樣熟悉。上一次走過這條路還是在六年前,她和顧靈毓新婚那年的冬天,奶奶生了病,顧靈毓來山上祈福消業障,他獨個兒跪在佛堂里,她悄悄上山來陪他,那一夜月圓花好,別院裡的梅花正開得俏。

    而如今,彎月如鉤,無人識得回頭路。

    她在離佛堂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佛堂的門大開著,佛前的蒲團上跪著一個人,挺拔消瘦的身形,秋風捲起落葉吹進佛堂,在他清瘦的肩上盤桓,他穿得單薄,卻動也不動。

    倘若此刻有人在身邊,他會站起身來關一關佛堂門的吧。

    傅蘭君望著他的背影,望得出神。

    烏雲漸漸聚攏,遮住了那一彎月亮,傅蘭君在濕冷的泥土地上跪下來,她雙手合十,默默向諸天神佛祈禱:我佛慈悲,如有孽債,請向我討還,如有冤情,請同我糾纏,請放過我無知無辜的兒子……

    佛堂里,顧靈毓對著莊嚴佛像磕了個頭。

    佛堂外,傅蘭君向著諸天神佛磕了個頭。

    三天後定儀帶來了新消息,顧家小少爺的燒退了,傅蘭君默默在心裡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傅蘭君沒有想到,這一生還能再見到她的兒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中秋節後沒過幾天的一個晚上,傅蘭君和桃枝早早睡下了,半夜卻突然被敲門聲驚醒。桃枝跑去開門,門外楊書生一身文士打扮,滿臉焦急,他的懷裡抱著一個褐色的襁褓,他把襁褓往桃枝懷裡一塞:「小少爺就託付給你和少奶奶了!」

    桃枝嚇了一跳,慌忙朝懷裡一看,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

    桃枝抱著孩子衝進屋裡:「小姐,快來看,楊副官送小少爺上山來了!」

    楊書生跟在桃枝身後走進屋子來,桃枝不由分說地把孩子往傅蘭君懷裡一塞,傅蘭君猝不及防地與那雙眼睛的視線相撞,那孩子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咯咯」

    地笑了起來,傅蘭君的心像是被一隻柔軟的小手碰了一碰,渾身打了個激靈。

    楊書生說:「新軍有幾個營譁變,連駐紮在城外的巡防營也參與了。像是響應武昌那邊的起義,聽說武昌已經被革命黨占領了。山下太亂,鳳鳴山偏遠,顧標統讓我送小少爺上來避難。」

    頓了一頓,他說:「顧標統說,情勢莫測,如果這次他活不下來,夫人就帶著小少爺走吧。」

    桃枝被他這一番話嚇傻了。

    傅蘭君突然抬起了頭,她問楊書生:「顧靈毓現在怎麼樣了?」

    楊書生對她的「理智」並不感到意外,或許他一早就知道傅蘭君的瘋是裝出來的。猶豫了片刻,他老實回答:「譁變是從二標起的,顧標統所轄一標與二標並不在同一處。得知二標譁變發生後,顧標統下令關閉營門,不許手下參與譁變。他現在還在軍營里鎮著場子,只讓我喬裝出營,連夜送小少爺上山來。」

    傅蘭君抱著孩子,緊緊地貼著孩子的臉,沒有再說話。

    這一夜的時間分外難熬,傅蘭君哄著孩子睡了,自己坐在床邊出神地望著這孩子的睡顏。五個月大的孩子,已經褪去了初生時小猴子般的醜陋,變得豐腴白嫩,五官里可以看出有誰的痕跡。他的眉毛和眼睛像顧靈毓,嘴巴也像他,鼻子卻像傅蘭君。傅蘭君伸出手描摹著他的眉眼,突然間,這孩子像是做了什麼噩夢,小手小腳突然抽搐起來,傅蘭君趕緊抱起孩子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

    孩子終於平靜下來,傅蘭君走出臥室來到客廳,楊書生就坐在那裡,奉顧靈毓的命令上山來保護他的嬌妻弱子,他雖然對山下情況憂心如焚,也不敢擅自離去。

    傅蘭君在他對面坐下來,垂著頭,半晌,輕聲問:「他會死嗎?」

    楊書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體,回答她:「我不知道。這次革命黨起事,成敗與否誰也不知道。敗是常態,成是僥倖,但怕就怕這一分僥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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