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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7:02:37 作者: 沈魚藻
這個時候,轎子應該到顧家了,顧靈毓就等在門口,一身喜慶的紅衣,接過紅綢的一段,牽著他的新娘往裡走,那年牽她的時候,他小小使了一下壞,不經意間猛的一拉,害她腳下小小一個踉蹌,她惱怒地抬起眼睛從縫隙里看他,他見惡作劇得逞,笑得很得意,得意得很少年氣……
想得頭痛欲裂,傅蘭君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段綢布,她把綢布纏在頭上,狠狠地勒住,想要藉此以痛攻痛,過長的綢布迤邐著垂到手上,傅蘭君呆呆地望著那段綢布,像是著了魔似的,她慢慢解下了纏在頭上的綢布……
傅蘭君是被滴在眼瞼上的熱淚喚醒的。
喉頭仍在痛,她整個人傾斜地倚在顧靈毓的懷裡,一滴一滴的熱淚砸下來,砸在她的臉上,砸得她的心跟著哆嗦,但她沒有睜開眼睛。
顧靈毓兀自在低聲喃喃,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他是從婚禮上跑出來的,此刻他的新娘子還坐在新房裡等著他,他心知愧對他的新娘,卻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聽到她自殺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全蒙了,他方寸大亂,等到回過神來,人已經在來山上的路上。
來的路上他的心裡竟然生出一點僥倖的竊喜,他想,她在他另娶他人這天自殺,或許,是因為她的心裡還多少有他吧,他為這一點子可能歡欣鼓舞,像一個得到糖塊的乞兒。
傅蘭君的眼皮動了動,她抽搐著咳了幾聲,終於睜開眼睛。
她望著這抱著她的男人,好久不見,今日成親的他著一身鮮艷的紅,神情卻憔悴如剛剛跋涉過山水。她出神地看著他猶在淌汗的鬢角和長眉,伸出手來,著了魔似的摸上去,手曖昧地沿著他的輪廓滑下去,一直滑到他的後頸輕柔地攬住,然後她仰起了自己的臉,朝著他的嘴角吻了過去。
晃動的世界,眼前一片帳子的曖昧粉色,時間好像倒回了多年前那個雪夜,與她唇齒相依的這個人,閉起的眉眼英俊如昨。傅蘭君出神地望著他,伸出手指撫摸著他濕漉漉的眉毛,她的耳邊迴響起管家的話。
他都是為了你,他都是為了你,他都是為了你……
傅蘭君閉上眼睛,輕而清晰地喊了一句:「嘉木。」
宣統三年舊曆四月初十,傅蘭君生下了一個男孩。
孩子出生的第四天就被張氏帶下了山,所用的理由是一個瘋子無法照看好孩子。這理由無可反駁,因此誰都沒有對此提出異議,包括一心向著傅蘭君的桃枝。
桃枝不敢說什麼,更不敢回憶起這九個月,九個月里,好幾次她晚上醒來都看見傅蘭君獨自坐在窗前,冷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垂頭看著隆起的肚腹,她的目光冷過月光。
好在心驚膽戰的九個月終於過去,孩子到底是平安出生了。雖然覺得令母子分離的行為著實殘忍,但桃枝一顆懸著的心就此悠悠落地,她內心裡很害怕,若孩子留在傅蘭君身邊,有一天傅蘭君會帶著孩子一起去死。
傅蘭君也沒有說什麼,孩子出生後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那幼小脆弱的生命,她的骨肉精血所化的小東西就睡在她的身側,嘹亮地啼哭著,她聽著,心裡只覺得茫然。
這是個意外的錯誤,在這個錯誤的孕育過程中,無數次她想終結他,為什麼要帶他來這個世界受苦呢,給予他肉的給予他血的是一對仇敵,他生而帶有原罪。
但他到底還是出生了。
張氏的出現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怎麼會允許自己的孫子在自己不喜歡的兒媳手裡長大,尤其這兒媳還已是「瘋子」?她巴不得他沒有這個娘親。
如此也好,她和顧靈毓兩個人,原是有你沒我的,就讓她湮沒於塵埃吧,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一個母親。
顧靈毓會愛這個孩子的,程璧君,她這樣深愛顧靈毓,她也會愛這個孩子的。
張氏帶孩子走的時候,傅蘭君就那樣平靜地躺在床上,奶娘伸出一雙手越過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她視若無睹,像是已經被攝去魂靈。
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漸遠,在一行人將要跨出門去的瞬間,傅蘭君的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她想起了二嬸那張神經質的笑眯眯的臉,她霍地起身望向張氏的背影,像是感應到了她的心,張氏轉過身來看著她,那一雙陰冷的眼睛盯著她看了許久,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我知道,我會提防應該提防的人。」
傅蘭君心裡一塊大石沉沉落地,砸在心尖上,針刺一般的疼,她不自覺地揪住了心口的衣襟。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見過那孩子。
也很少再見到顧靈毓。
裝瘋裝得時間久了,傅蘭君覺得自己的腦子真的混混沌沌起來。她漸漸記不清許多人的臉,記不起上次見到顧靈毓是什麼時間,是他新婚那天嗎?還是她生孩子那天?分娩那天痛得神志不清時她似乎抓住過一隻手,那隻手的虎口有繭……
傅蘭君再次見到顧靈毓,是秋天裡。
今年寧安的秋天來得早,離中秋還有一個月就颳起了秋風。一場秋風過,滿地落葉黃。桃枝帶她走出別院在山上到處走走,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白鹿庵前停了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好熟悉,傅蘭君望著它愣怔了很久。
晚上吃飯的時候,桃枝自顧自地提起來:「姑爺來山上了,拜佛。」
傅蘭君依舊木愣愣的沒有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