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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7:02:37 作者: 沈魚藻
管家走後,那句「他全是為了你」一直迴蕩在耳邊,直到死還在一心為她未來考慮的父親死了,而她的丈夫正是兇手之一,她的丈夫出賣了她的父親來換取自己的前程……身為人女,她應該怎麼辦?她能怎麼辦?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然而她卻和他共處一室同榻而眠!她還對他說「謝謝」!
這讓她想起來就覺得噁心,她恨他,但是她噁心自己。
然而她最噁心自己的,不是受蒙蔽反將仇人當恩人,而是在知道了真相後仍舊下不了手。
那碗面,根本沒有毒。
她用以報復他的,不是一碗毒面取他性命,而是告訴他,她愛著別人,她恨他,她要為了那個別人殺了他。
顧靈毓是愛自己的,在這一點上傅蘭君篤信無疑。即使在顧靈毓將自己的恨意和報復宣之於口後,她仍然對顧靈毓的愛篤信無疑,恨不是愛的反面,而是愛的糾纏,他若不愛她就不會因為她的背叛而痛苦,就不會選擇報復。
她如此地了解他,因為……在這一點上,她就是另外一個他。
她憎恨他,亦厭惡自己。就像他用恨來掩飾愛那樣,她打算用瘋來掩飾一切。
就讓所有人都認為她瘋了吧。
宣統二年,傅蘭君「瘋」了。
她住在鳳鳴山上顧家的別院裡,只有丫鬟桃枝陪著她——搬到山上的第三個月,姨娘因病去世了,棺木停放在白鹿庵里傅榮的棺木旁。
最初,別院大門總是有人守著的,預防她跑下山去,但是大家很快就發現,這個瘋掉的顧夫人並沒有逃跑的打算,她很聽話,讓她吃飯就吃,讓她睡覺就睡,從不鬧事。她也不說話,每天只是靜靜地趴在窗戶上發呆,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搬到山上的第二個月,她突然開口,讓人把窗前的這株梅花樹鏟掉,她要在院子裡種玫瑰。
顧靈毓來山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滿園的玫瑰,那株梅花樹已經不在了,那株他曾經為她折梅簪鬢髮的梅花樹,那株他曾經在樹下為她清笛一曲博一笑的梅花樹,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玫瑰,舉目望去,滿眼刺目鮮紅。
顧靈毓什麼都沒有說,轉身下了山。
望著他的背影,傅蘭君的心裡湧出報復的快意,生疼而悲冷。
後來,顧靈毓便沒有再來過。
山上少有訪客,會來看她的,幾乎只有阿蓓,隔三岔五地,阿蓓會抱著孩子來看她。
在阿蓓面前她也依舊是裝瘋,阿蓓也不在乎,興許她看出了傅蘭君是在裝瘋,但她善解人意地並不點破,只是把山下的事情講給她聽。她說學校的事情,說在葉夫人的支持下,程璧君接任了學校的校長,也說革命的事兒,說革命黨最近又在哪裡起了事,成功還是失敗了……傅蘭君只是靜靜地聽。
有一次,阿蓓感嘆,說:「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是啊,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傅蘭君茫然地想。有時候她想過死,可是又不甘心。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看不到未來的曙光,但也不甘心就這樣死。
日子就這樣混著過,挨過一天是一天。
直到有一天,山上突然來了不速之客,是程璧君。
她是來告訴傅蘭君一個消息的,她終於要嫁給顧靈毓了。
她臉上帶著幸福的笑:「等了那麼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天。」
她又安慰傅蘭君:「你放心,我不是取代你,你仍舊是顧夫人。我和你,是平妻。」
她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覺得好笑吧,我受過女人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那種教育告訴我要自由平等,可是到頭來,我卻甘心頂著這樣的名分嫁人。」
她抬起頭看著傅蘭君,語氣堅定:「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名分,我只在乎那個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你知道嗎,我現在是葉夫人的乾女兒。我為什麼要去給一個八大胡同出來的妓女做乾女兒?因為我知道她能幫到顧靈毓。什麼是非善惡,什麼進步落後,我統統不管,對我來說,只分對他有利和對他有害。」
她輕輕地,像是炫耀似的對傅蘭君說:「我能做到這一點,所以我贏了。」
在她說話的整個過程里,傅蘭君只是木然地望著窗子上的窗花,這是那年顧靈毓親自剪的,那天的他孟浪輕浮得讓她回憶起來都覺得面紅耳赤,他非說這才是新婚之喜,於是剪了雙喜字的紅窗花貼上。真奇怪,他一個世家子弟小丘八,竟然這樣手巧……
一轉眼天地變,那紅艷艷的窗花也已經褪色萎謝了。
顧靈毓迎娶程璧君是宣統二年舊曆六月的事情。
天還沒亮傅蘭君就醒了,腦海里亂紛紛的全是今天顧靈毓要另娶他人的事情。
她無法抑制地去想這件事情,無法抑制地去推算現在婚禮進行到了哪一步,她這一生只經歷過一次嫁娶,那就是五年前她和顧靈毓的婚禮,她所有的推測都是基於此……
這個時候,程璧君應該已經梳妝打扮好了,安靜地坐在閨房裡等人來接親。就像她當年那樣,天還沒亮就被叫醒,滿心不情願地梳妝開臉……但程璧君應該是迫不及待的吧。
這個時候,接親的人應該來了。五年前她就是在這個鐘點上的轎子,轎子晃晃悠悠的,她委委屈屈的,心想著永遠不要走到顧家才好……但程璧君應該是心如箭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