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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7:02:37 作者: 沈魚藻
二嬸微笑著把粥遞過來,傅蘭君死死盯著那碗粥,她的瞳孔縮緊,一陣驚恐的涼意順著脊椎爬上來,當那碗粥送到面前時,她一伸手,打翻了粥碗。
粥潑出來,淋到二嬸的手上、裙子上,一時間屋內鴉雀無聲,半晌,桃枝回過神來,忙找東西給二嬸擦拭,傅蘭君卻鎮定下來,她喝住桃枝:「桃枝,你出去。」
桃枝小聲叫一聲「小姐」,傅蘭君提高了聲音:「出去!」
桃枝咬咬牙,把手帕甩到二嬸身上,飛快地跑了出去。
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二嬸沒有說話,她拿起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上、裙子上的粥,傅蘭君死死盯著二嬸,半天,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昨天的酒里,你是不是動了手腳?」
二嬸手上的動作停滯了下來,整間屋子都靜了下來,只聽見座鐘指針嘀嘀嗒嗒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過了很久,二嬸終於開口:「是。」
她如此乾脆利落地承認,傅蘭君倒愣住了。
二嬸重新端起碗來,那碗裡還有小半碗未潑灑出來的粥,她舀起一勺粥送進嘴裡,慢慢咀嚼著:「好奇原因嗎?很簡單,顧家欠我一條人命,我不過是討還這條人命罷了。」
傅蘭君驀地想起曾經齊雲山跟她說過的顧家的家事,二叔當年去世時二嬸是懷有身孕的,然而那個遺腹子最終卻胎死腹中。
難道……
二嬸用手帕擦一擦嘴角,對著傅蘭君露出她神經質的微笑:「你、顧靈毓,還有你婆婆,都應該感謝那孩子呀,如果那孩子還在,或許,顧靈毓現在還在山上。」
她放下碗,靜靜地笑著,笑容近乎殘忍,她輕聲說:「奇怪吧,顧家就是這樣,沒有道德人倫,有的只是互相厭憎你死我活。倘若當年我的兒子活了下來,今時今日的顧家絕非這個樣子,顧靈毓還會是那個祖母不認的孽障。正是這個孩子的死,成全了你丈夫在婆婆無可選擇的情況下名正言順地回到顧家成為當家人,成全了你婆婆從一個不祥的棄婦成為顧家未來的老太君。原本這一切,都該是屬於我和我那沒出生的孩子的。」
她站起身來,怔怔地望著窗外的雨:「這雨下得真大,十年前也是個雨天,也是端午,也是一杯酒。我未出嫁前,我娘跟我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一切善惡終有輪迴。少奶奶,你說是嗎?」
她轉過身,傅蘭君驀地發現她的眼中噙著淚,這不過二十七八歲的年輕嬸娘其實有一張極標緻的臉和一雙美艷動人的眼,長年裹身的雪青色和香火氣埋葬了她的美麗,讓她宛如一個寂靜的影子。當她從煙火繚繞後走出,褪下那層溫婉的、屬於大戶人家寡婦的謹慎和體面,露出原本屬於一個年輕女人的寂寞和怨恨,那隱藏在寂靜之下的美麗也就驚心動魄地展現於人前。
十年前,她失去孩子的時候,也同如今的自己一樣大吧……傅蘭君模模糊糊地想。
二嬸走近了她,聲音輕輕近乎呢喃:「我的孩子乳名叫瑾兒,你的呢?」
她眼中的那一滴淚終於落了下來。
傅蘭君被這一滴眼淚震懾,過了許久,她才爭辯道:「你和你的孩子很無辜,這沒有錯,可是難道顧靈毓就不無辜嗎?自出生起就背負著孽障的惡名,難道他就罪有應得?如果不是這偏見,他本就是顧家名正言順的長房長孫,又何來的爭搶一說?」
二嬸淡淡笑著:「是啊,少奶奶,你說的沒錯,可是我說過,顧家就是這樣的,只有你死我活沒有人倫道德。姓顧的血液里流淌著罪孽,每個顧家人都罪有應得。我知道我遲早會遭報應的,但在我遭報應之前,我會先把顧家應得的報應還給他們。」
她幽幽嘆一口氣:「只是我沒有想到,終究是棋差一著。」
傅蘭君忍不住問:「你說什麼?」
二嬸抬起頭,眼睛裡有殘忍的微笑,她的表情空茫而悵惘:「我嘆息,終究是棋差一著。我所作所為,無非是想讓大嫂和顧靈毓嘗一下我當年的喪子之痛,我想看他們的臉上露出和我當年一樣痛苦的表情,可是偏偏他們沒有,我到底還是失敗了。」
她的話如針氈般揉搓著傅蘭君的心,他們沒有……他沒有,他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對於這個孩子的失去,他並不覺得痛苦。
他甚至吝惜於回來看她一眼。
二嬸最後憐憫地看她一眼,推開門走了出去。
第六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
『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麼會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麼會捨得讓孩子死?』
一直到傅蘭君病體初愈,顧靈毓都沒有回家來。
她再也不問顧靈毓的消息,只是一個人坐在床上靜靜發呆,桃枝看不過去,她勸傅蘭君:「小姐,今天天氣不錯,出去散散步吧?」
衛兵自她出事那日起就撤了崗,現在她是自由的。
傅蘭君從愣怔里回過神來,她「哦」一聲:「那就回娘家看看吧。」
桃枝面有難色:「小姐你大病初癒,怕是受不得馬車顛簸,再者老爺那邊也還病著。上次夫人走的時候悄悄跟我說,怕老爺擔心,您這邊的事情她還沒同老爺講呢。你如今這乍一回去,豈不穿了幫讓老爺著急,不如先跟夫人通通氣,讓她慢慢地把事情透給老爺知道,咱們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