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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7:02:37 作者: 沈魚藻
    傅蘭君垂眼望著顧靈毓,許久不見,他亦消瘦了很多。

    這一年以來,他身上變化很大。去年秋天,他看上去還像是個丰神俊朗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臉頰豐潤甚至略帶稚氣的圓潤。自從齊雲山出事以來,他變得越來越消瘦,臉上的輪廓也隨之變得冷峻,不像個富家紈絝子弟,而更像是個軍人。

    一個冷酷的、心中只有朝廷沒有私情的軍人。

    她開口:「阿秀,你救救南嘉木吧。」

    顧靈毓正在打結的手頓了頓,半天,他繼續手上的動作,卻什麼話都沒有說。

    打完了結,他站起身來後退一步,傅蘭君伸手攥住他的手腕:「阿秀,雲山大哥已經救不得,難道你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南嘉木去死嗎?」

    顧靈毓標槍似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半天,他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英俊的五官都跟著扭曲起來,他嘶啞著聲音說:「是他們自己往死路上走,不是我逼他們的。」

    說完這句話,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房間。

    他走的時候,帶走了桌子上那枚浸血的金玫瑰胸針。

    南嘉木行刑的那天是個大雨天。

    與南嘉木一同處斬的還有幾個他的革命同志,出師未捷身先死,幾顆革命志士的大好頭顱,頃刻間就會如藤蔓上熟透的西瓜一樣,在劊子手的屠刀起落之間落下,革命者的頭和西瓜也沒什麼兩樣,滾在地上沾滿塵土流出紅的漿……

    那顆大好頭顱,那顆她少女時代對著念了無數遍《長干行》的大好頭顱,今天就要歸於塵土。

    而監督行刑的人,是他的好友,她的丈夫!

    傅蘭君趴在桌子上出神地望著窗外的瓢潑大雨,窗關著,她只能看到雨的影子,那小衛兵依舊標槍似的在門口立著,他在防什麼,防自己衝到法場去嗎?

    有人的影子映在門上,外面傳來低低的交談聲,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兩個人走了進來,是二嬸和她的丫鬟。

    二嬸依舊是那樣素淨哀怨,神經質地微微笑著,丫鬟的手裡提著一個食盒,她接過食盒放在桌子上,在傅蘭君面前坐下來:「阿秀不讓人來見你,但今天是端午,若還讓你獨自一人,那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端午,原來今天已經是端午了。她從小最喜歡過端午節,粽葉、菖蒲的清香,賽龍舟的熱鬧,雄黃酒的烈都是她所喜歡的,然而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端午節可以變成一個殺人的日子。

    不,端午節本來不就是個悲哀的日子嗎?千餘年前楚大夫屈原為殉自己的道而投江,這才有了端午節,今日,又有一群人為自己心中的道而殉身……

    二嬸揭開食盒端出裡面的東西,幾碟小菜、幾碟點心、一碗粥、一小壺菖蒲酒:「你婆婆還在生氣,我在自己的小廚房做了這些東西,你別嫌棄。」

    傅蘭君木然地問:「婆婆生什麼氣?」

    二嬸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身後跟的丫鬟多嘴道:「還不是為了南公子那件事,整個寧安府都傳遍了……」

    二嬸輕咳一聲,丫鬟立刻閉了嘴,二嬸把手輕輕擱在傅蘭君的手上:「二嬸相信你和那位南公子並沒有什麼,總有那麼些個人,把編派別人當樂子,外面傳的那些渾話不要往心裡去,安心養胎生下這個孩子才是要緊的。」

    她拉著傅蘭君的手不咸不淡地說了一會兒話便起身告辭了,臨走,她向傅蘭君借人:「我房裡有些事情想請桃枝姑娘幫個忙,蘭君你能不能把桃枝借我半天?」

    二嬸帶著丫鬟和桃枝離開,門又被鎖上。過了一會兒到了午飯時間,守門的小衛兵也去吃飯了,門裡門外只剩下了傅蘭君一個。

    粥已經冷了,菜也已經冷了,唯有酒還是溫的。

    傅蘭君將桌子上的東西一律掃到地上,把那幾碟小菜和點心在桌子上排開,拿出食盒裡的兩隻酒盅,用菖蒲酒注滿酒盅,一隻放在桌上,一隻拿在手裡,她輕聲呢喃:「南公子,我想救你卻有心無力,只能用這一杯酒遙遙祭你,願你黃泉路上一路走好,來生和夏瑾一起,投胎在一個太平盛世,再不用為信仰殉身。」

    她將手裡那盅酒灑在地上,又端起桌上的酒杯,將裡面的酒一飲而盡。

    然後她把酒盅摔碎在地上,癱坐在椅子上,怔怔望著外面雨的影子。

    房間裡的座鐘嘀嘀嗒嗒地走著,午時三刻越來越近,此時法場上的一切都應該已經就緒了,跪在地上的她的竹馬是死刑犯,站在一旁的她的丈夫是監斬官……傅蘭君的心突然絞痛起來,起初她以為這不過是自己的幻覺,但當這絞痛瀰漫到小腹和全身,她才明白這痛是實實在在的,像是有一雙有力的手在撕扯著她的五臟。她痛得從椅子上滑落到地上,冷汗如泉涌,將她渾身衣裳浸透,想要張口呼救卻發不出聲,眼前一陣陣暈眩發黑,最終,她在劇痛中昏厥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她人仍在地上。

    酒盅的碎片在掙扎中扎進了手臂里,手上血跡斑斑,地上也血跡斑斑。腿上冰涼涼的,傅蘭君向下一望,瞬間明白了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恐慌、無措、絕望……她渾身脫力,整個人疲倦地靠在椅子腿上,過了很久,才攢起一點點力氣,一點點挪動著爬回床上。當雙腳離開冷硬的地面陷身於柔軟卻同樣冰冷的床褥中時,她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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