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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20:23:03 作者: 不配南
那是松闊堂,以前乃是兄長周修誠的院落。自從他去世之後,便空置了出來,除了下人們在固定時間去清掃打理,平日裡鮮少有人踏足,院門一直緊閉,孤寂得很。
為何今夜乍然會有亮光出現?周沛胥腳底轉了個彎,行至了松闊堂門口。
松闊堂里里外外的燈籠都被點上了,明亮如白晝。院中的景物擺飾,還如同往常並無二般,假山錯落,流水潺潺,就連那顆長在院中的參天大樹,都還和周沛胥記憶中一摸一樣,只不過就算這些景致維持得再好,終究久無人居,少了人氣。
周沛胥抬眼,便瞧見了周公宏正獨自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怔然望著副松鶴福壽圖,思緒好像飛了很遠,甚至連他走近了都未曾察覺。
周沛胥認得那幅畫,那是在五年前周公宏過壽時,兄長周修誠親自提筆作畫,送給周公宏的賀禮。
睹物思人,周沛胥心中亦是一陣澀然。
「父親,夜深了,您該安歇才是。」
周公宏微微回神,將耷拉著的肩膀微微直了直,眼神復又聚焦在那畫上,緩緩道了一句,「無妨,我睡不著,且再坐坐。」
到底是已年過半百,沉寂在思子的悲情中,以往一家之主頤指氣使的架子都沒了,只剩下了無邊無盡的頹然。
這不是往常周沛胥常見到的嚴父模樣,微怔一陣後,不禁仔細端詳起周公宏來,只覺得他鬢邊的白髮,在燭光下格外顯眼,臉上的皺紋溝壑也異常分明。
周沛胥胸口只覺得悶然,抿了抿嘴,主動提起這幾年來父子倆從未觸及過的人,「若是大哥在世,也會盼著父親身子康健,猶如這松柏長青,龜齡鶴算。」
周公宏並未搭話,而是默了默,驟然問了一句,「你說若是修誠沒碰上那場水災,今日同映芙那孩子站在一起成親的,會不會就是修誠了?」
今日衛國公府有喜,那叫一個熱鬧非凡,周公宏作為沈流哲的恩師,也被奉為貴賓,坐在了一旁觀禮。新婚的二人穿著大紅的喜袍,在一片喧囂中結為佳偶,規規矩矩地給坐在主位上的沈嶸夫婦端茶……
雖是喜事,周公宏心中卻止不住得泛酸泛疼。江映芙原是周家一眼看中的長媳,卻因為長子夭折,如今另嫁了他人。
「若是他沒死,他二人的孩子,是不是已會走會跳了?」
說起孩子,愈發讓周沛胥心堵一陣。
兄長已逝,他這個幼子因為玄明法師的鑒言,這輩子眼瞧著也已是娶妻無望,就算有了血脈相連的親外孫,可也不能相認……這對一個尤其注重血脈傳承的耆老來說,可以說得上是致命的打擊。
周沛胥自覺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沈濃綺,卻始終覺得對不起父母。
周沛胥自責不已,不禁低言建議道,「不如在宗廟中,給兄長過繼個孩子?已全兄長的在天之靈?」
誰知周公宏卻不願意,苦笑一聲道,「過繼的孩子,怎能同親生的一樣呢?就如同太子雖隨太后姓周,按輩分該喚我聲公公,可我能將他視為自家兒孫看待麼?那是沈家與劉家的血脈,不過掛了個周姓罷了。」
不是的,太子就是周家後代,他就是您的親孫子!
周沛胥腦中有個聲音在叫囂,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可是他不能,他拼命將這些話語盡數從喉頭按了下去。
他只能悶然說道,「既然孩兒被封為聖父,那父親按理來說就是太子的聖祖,今後……也可將其視為自家血脈看待。」
周公宏只當他在安慰他,並未接這茬話,只唏噓道,「我以往看不上沈嶸粗魯,常常在朝堂上與他爭論不休,如今卻很是羨慕他。至少在子孫興旺上,他強於我數倍不止。他的長子已娶妻生子,皇后入主東宮生下太子,如今幼子也成家立業,眼看著又要再得一孫……」
「而咱們順國公府呢?人丁凋零,後繼無望。我常在想,欽天監監正道劉家氣運已盡,可我們周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照樣後繼乏人,青黃不接。」
陣風吹過,將高懸著的燈籠吹得紛亂不休,人影也在影影綽綽的燭光中晃蕩悠悠,將老者的已略顯佝僂的身形,顯得愈發滄桑。
蒼老孤寂的聲調想起,「你曉得我們周府已經多少年未辦過喜事了麼?我算了算,已經整整十年了。」
一向嚴厲□□的父親,驟然道出這些心酸之語,就如同只全副武裝渾身是刺的刺蝟,忽然展露出了些柔軟來,讓人覺得痛心入骨。
愧疚與難過齊齊湧上周沛胥心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只得垂首含淚悵然道了聲,「父親……」
但這柔軟只展露了瞬間,又被周公宏收了回去。他慣來都是端著長輩的矜重,若不是今夜著實有些感懷,也不會絮叨這麼多。
周公宏緩緩將攤在石桌上的畫收好,又挑著眼睛看靜候在一旁的幼子,語氣淡淡道,「還杵在這裡幹嘛?明日起晚上不了朝,讓文武百官都擎等著你一人麼?」
對於這些帶著刺的好意,周沛胥已很能自我消化了,他垂頭低聲道了句,「孩兒不敢。」
周公宏也不再管他,自顧自拿了畫,緊蹙著眉頭,緩緩踏出了松闊堂。
只周沛胥還在庭院中,望著那顆粗壯的老松,獨自悵然了許久。
僅一街之隔的衛國公府。
燭芯爆裂噼啪一響,使得喜房中的龍鳳喜燭閃爍搖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