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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20:18:42 作者: 林與珊
夏茗敏先是平視慕伊諾的肩膀,抬眸的剎那,表情遽然僵在臉上。身後的月嫂懷裡,嬰兒張開嘴巴尖聲哭叫,有個男人正手持玩具哄逗她,誇張地做著鬼臉。
慕伊諾眼神發空地想:原來她也再婚了。
母子倆一里一外兩相無言,他們之間不僅僅隔著一道低矮的門檻,還有切斷的親情、四年的陌生,以及兩個新家庭的距離。
夏茗敏嘴唇瓮動,半天才發出聲音,顫抖地問:「兒子……伊諾,是你嗎?」
慕伊諾倔強地不肯和她對視,右手握拳,指甲狠狠地嵌進皮肉。巨大的失落致使他擰蹙眉心,儘量保持嗓音平穩,他說:「我回來看看弟弟。」
久久沒能等來夏茗敏的回應,慕伊諾重複一遍,結果同樣。無可奈何地揚起頭,卻被對方通紅的雙眼、慘白的臉色驚住,他立刻卸下偽裝,不自覺流露出對母親的擔憂和保護欲,焦急地問:「媽,怎麼了?慕伊言呢?」
日頭高盛,整座小區浸在午後明朗的陽光中,慕伊諾同夏茗敏分坐長椅兩端,少年弓背低沉腦袋,女人需要藉助扶手才能勉強撐住上身,兩人的內心都被痛苦淹沒,難受地拉長呼吸。
夏茗敏散開盤起的長髮,改束馬尾,四年前她一直是這樣的髮型。她沉鬱地開口:「如果不是伊言患有先天性白血病,慕天翰是不會只帶走你的。」
夏茗敏道:「伊諾,我沒能搶到你的撫養權,我真的盡力了,對不起。」
忽然耳鳴、頭暈,時而喉嚨發緊,慕伊諾知道慕伊言的病,這一天總會來臨,可沒想到來得居然這麼快。反覆揉搓掌心,蹭掉額角的冷汗,他埋怨地問:「弟弟病逝,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給慕天翰打了電話。」提及前夫,夏茗敏只剩惋惜和遺憾,「是他的管家接的,他回復我說慕先生很忙,而你的學業更加重要,你們沒辦法回國追悼,望我節哀順變。」
手背青筋畢現,拳峰凸起,慕伊諾渾身發抖地壓抑著憤怒,幾乎快要將後牙咬碎。汗水濕透衣服,良久,他啞聲道:「告訴我墓園的位置。」
慕伊言病逝,夏茗敏改嫁,慕伊諾已經不是這個家的主人了,自然不方便再來打擾。他沉默著陪伴夏茗敏坐了一下午,逼迫自己重新切斷與她的感情,因為那個嬰兒比他更需要母親。
夕陽漸深時,夏茗敏說:「伊諾,伊言死後,我實在太孤獨了,根本承受不了現實的絕望,所以……希望你能諒解我。」
慕伊諾緩慢立直身體,雙目無神地望向天際線,輕聲問:「她是男孩女孩,叫什麼名字?」
夏茗敏回答:「女兒,叫魏言曦。」
臨近分別,夏茗敏率先起身,想要擁抱許久未見的兒子。慕伊諾後退一步,躲開了令他日思夜想的這個女人,他害怕深陷在母親的溫柔里無法自拔,從而自私地要求她能不能收留自己。
滿懷期待地來,失魂落魄地走,慕伊諾背過身,留下一句不輕不淺的:「照顧好自己。」
夏茗敏目光追著他的身影,嘴裡不停地喊著話,慕伊諾屏蔽掉她的聲音,奔跑出小區,將門禁卡交到保安手中,沉下面色不舍道:「請把它還給A09棟的住戶。」
光線稀疏,搖曳的樹影晃碎黯淡的天色,該去哪裡,慕伊諾毫無計劃,帆布包里裝著手機,只要摁下開機鍵,慕天翰就能查到他的定位。
慕伊諾不能容忍慕天翰的冷血,隨長期積壓下來的不滿一併占據胸腔。少年缺乏冷靜面對現實的能力,在他想好應該選擇一條什麼樣的路之前,他決定先叛逆到底。
拉著行李箱漫無目的地沿街行走,雖無明確的目標,身體卻不由得朝向帶著記憶溫度的地方。慕伊諾扯緊包帶,虛浮的腳步踢著石子,再抬眼時,右前方出現一家冰糖葫蘆店,他注視著被人推開的店門,甜味溢出,回憶一瞬湧現。
時光仿佛倒退回四年前,八歲的慕伊言拿著糖葫蘆跑出來,口中重複喊著「哥哥」,要慕伊諾幫他咬掉最上面的酸山楂,他只想吃下面的一排甜橘子。
台階下睡著一名乞丐,慕伊諾收起拉杆,將半人高的行李箱立在門邊,抬腳邁入店內,濃郁的香氣微微緩解了一整天苦悶的心情。
慕伊諾要了一串夏茗敏給慕伊言買的橘子糖葫蘆,一口咬下山楂,眼睛忽地發燙,果然和過去的味道一樣,即使外面裹著一層冰糖,也還是好酸。
心臟倏然鈍痛,慕伊諾停下咀嚼,盯著黃橙橙的橘子——他太想慕伊言了。
進店前後不過五分鐘,慕伊諾此時茫然地愣在台階上,眼中充滿不可置信。行李箱不見了,一起消失的還有髒兮兮的乞丐,迎著秋風緩神幾秒,少年頓覺悲從中來,鮮活的世界不知為何變得好吵。
穿過喧鬧的十字路口,避開熙攘的人群,慕伊諾踩著暮色拐進一處城中村,長街冗深,耳邊頓時清靜許多。他踏進迷宮似的窄巷裡,兜兜轉轉,直到夜幕降臨,他隨便往哪兒一坐,身心俱疲地摟緊帆布包。
糖葫蘆只嘗了一顆酸山楂,慕伊諾苦澀地嘆了口氣。翻開包,取出全家福,視線凝固在這張照片上,許久過後,他把父母和弟弟折到背面,只剩他自己傻傻地面對著鏡頭。
背上開始冷了,慕伊諾藏起難過,調整好情緒,準備動身離開。這時,巷角傳來幾句不堪入耳的罵聲,地面人影晃動,心中警鈴大作,慕伊諾才發現夜已沉得太深,四下全然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