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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20:16:59 作者: 桃籽兒
他於是只能另外去查A市有沒有精神專科醫院,找到以後又提前做好了預約,準備跟周樂琪提這件事。
然而她的反應卻超出他預計的強烈。
他是在下了公交車後陪她回家的路上跟她說這件事的。
那時已經是十月下旬,北方的秋夜已經開始冷了,他們一起走在路燈昏暗的小路上,身邊是高高低低並殘破不全的圍牆。
他問她:「這周末你有空嗎?」
她聽到聲音看了他一眼,因為剛才在車上睡著了,此時的眼神還有些剛睡醒時特有的朦朧。
她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他「嗯」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斟酌著說:「我這幾天去聯繫了一家醫院,那裡的精神科很好,周末……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她的神情本來是有些混沌的,聽到這裡卻漸漸清晰起來了,眉頭皺起,眼神變得有些涼。
「精神科?」她抬頭看著他,整個人都顯得緊繃,「因為我想自殺,所以你覺得我是神經病?」
對於一個2013年的高中生來說,「精神科」三個字有些太過恐怖了,它會讓人產生很多不好的聯想,譬如想到一些瘋瘋癲癲的人,想到幽深的禁閉室,想到恐怖的尖叫和無端的暴力。
而她其實也不知道什麼是「抑鬱症」,不知道眼下困擾她自己的是這樣一種狡猾的病,她只覺得「精神科」這三個字是對她的一種的侮辱,甚至是一種苛刻的謾罵。
侯梓皓髮現了她情緒的波動,同時也感覺到了她眼中隱約浮現的緊張敵意,這讓他一時有些無措,立刻否認道:「不,當然不——我怎麼會這麼想?」
他的否認雖然語氣強烈,可惜卻因為內容的空洞而顯得虛假——至少在周樂琪看來很虛假。
她無意跟他爭辯,只繼續默默地往前走了,打算就此略過他無心的冒犯。
可他卻沒打算放過她,仍然在她身邊繼續說:「我從沒覺得你是神經病,但我的確認為你需要看醫生——心理輔導或者藥物治療,無論哪一個都好,這些手段可以幫到你,起碼能讓你心裡輕鬆一些、能睡得著覺……」
他反覆申說、極其耐心,可這些話語對周樂琪來說卻無異於凌遲——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有病、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有病,更排斥去接受治療,她覺得自己的問題僅僅是太軟弱了,這是她最憎惡自己的地方,需要她自己去克服。
她又忍耐著聽他說了一會兒,後來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並克制著心裡的情緒對他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我沒有病,也不會去醫院。」
她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渾身的刺都豎起來了,侯梓皓覺得氣氛不對,於是便順著她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等緊張的氛圍略略淡去了一些才又開口。
「我知道你沒有病,我都知道,」他儘量語氣和緩地說,「那我們去看看你失眠的問題好嗎?沒有人能扛得住一直失眠,你的身體會受不了。」
她不再說話了,用沉默表達抗拒,昏黃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
而她這樣的態度讓侯梓皓感到了焦慮,畢竟之前天台上的那一幕很自然地在他心裡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這讓他總覺得她時時刻刻都在那個邊緣徘徊,而只要她不去看醫生、不去接受治療,那麼悲劇隨時都可能發生。
這樣的焦慮令他難以避免地急躁起來,口氣也因此而變得強硬。
「那不去看醫生你想怎麼樣?打算就這樣一個人默默地硬抗嗎?」他焦躁地反問她,「周樂琪,你是人、不是機器,這樣下去你會毀了自己!如果最後你扛不下去了怎麼辦?難道又要跑到天台上去跳下來?」
天知道,他當時說這些話只是因為太擔心她了、絕沒有任何諷刺挖苦的意思,然而從周樂琪的角度來看一切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那天在天台發生的一切對於她來說不僅僅是傷痛,還是一種恥辱,是她向生活的折磨低頭認輸的證明,而這一切都被他看到了、完完整整地看到了。她於是覺得自己最懦弱、最不堪的一面徹底暴露了,而他此時當著她的面再次提起了它,本質無異於將她的醜陋反覆鞭屍,令她無比羞恥又無比憤怒。
連續的失眠和身體的痛苦原本就讓她的情緒處在極不穩定的狀態,只要一個小小的火花就足以讓她爆炸,此時她已經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聲音猛地變大,激動地說:「我就算毀了自己又怎麼樣?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嗎?我求你管我了?還是那天在天台我求你救我了?侯梓皓,收起你泛濫的同情心,我不需要!」
她對他狠狠發了一通火,可是卻並不能因此獲得哪怕一點痛快的感覺,相反地,她感到更多的痛苦和壓抑,除此之外,還有深深的歉疚。
其實她知道他對她沒有任何惡意,甚至在如今的日子裡他是對她最好的人,比余清對她的照顧還要周到。她對他發火僅僅是一種遷怒,她真正怨恨的對象僅僅是這不見天日的生活,還有在這種生活里潰不成軍的自己。
而他面對她的遷怒,態度顯得十分複雜。
生氣嗎?也許不。他不會真的生她的氣的,因為他是如此喜歡她,眼裡看到的她永遠都是美麗且燦爛的。
可他就真的一點都不生氣嗎?那也不可能。他為她言語中表現出的自厭而生氣,為她對自己不負責任的態度而生氣,為她的固執和倔強而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