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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7:41:14 作者: 鈍書生
李疇拿手捂著嘴,噓了一聲,示意他小點聲,言語裡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這哪兒是為喜慶,年初主子親眼瞧著建的這宅子,和黔山那間一模一樣,還沒想明白呢?還有燈籠,夫人那時候也掛過樣式差不多的----」
說到這兒,他忽地截住,像是生怕遠在正房裡的崔淨空聽到。幸好「夫人」兩個字一出,田泰也不算蠢,登時反應過來。
李疇嘆一口氣:「說是要大辦升遷宴,可個個攜家帶口,獨自己形單影隻。回到府上,又冷又黑,思及旁人對影成雙,自個兒故人難覓,哪兒能高興起來呢?」
尾音消失在撲朔朔的靜謐雪聲中,兩人一時無言,都瞧著不遠處的梅花,霜雪滿枝頭,沉甸甸的幾乎要壓折。
崔淨空這三四年間素有不寐的病症,起初只是夜間不易入睡,淺眠易醒,然而自去歲起愈演愈烈,常常一宿一宿睜眼到天明。
他的確異於常人,並不因此受困,照常朝參上值,可到底是血肉之軀,撐不過一個月,夜間忽而頭疼欲裂,從床上跌撞著翻滾下來,閉目不知生死,奴僕聞聲闖入,這才趕忙去請大夫。
本以為是他公務繁忙,心脾兩虛,喝下幾副藥細緻調理便無恙。誰知這點毛病越治越重,幾乎無法,每日能睡上一個時辰都算老天保佑。
臉色一度蒼白如紙,以至於有日上朝,聖上見之十分擔憂,勒令愛卿在家養病,派去御醫為他診治。
查不出名堂,藥喝了一碗又一碗,不見半分好轉,御醫對此束手無策。
身體漸漸虛弱,行走時好似一桿竹竿撐著衣服挪動,連神智也慢慢變得遲緩。
去歲冬,整整四日未能合眼。第五日清早,崔淨空推開門,見到門外守夜至明的李疇,面容漠然,話音比往常要快一些:「可看到夫人去哪兒了?」
李疇十分驚懼,堪稱膛目結舌地望著他----男人身著一件熟悉的、單薄的月牙白袍。
沒人知道他還留著這件舊衣,李疇以為除了他那時慌亂留下幾件,其餘的全被燒成灰了才對。
然而這件幾年前陳舊泛黃的月牙白袍,不知何時被他藏起來的,亦或是沒注意塞到了櫃底,現在堂而皇之翻找出來,十七歲時的衣衫已明顯小了,很窘迫的短了一截,懸在小腿處。
可崔淨空這樣心細如髮的人卻對這個異常全無所察,同樣也未發現房裡缺了梳妝鏡、美人榻和本應成雙成對的並蒂蓮枕頭。
見李疇宛如呆傻一般,崔淨空神情驟然陰沉下來,心知必然出了事。
可此時沒空治他看守不力的罪,他急著去找馮玉貞,分明昨日才從靈撫寺回來,寡嫂還為他求了一塊平安符,怎麼一覺醒來,身邊便不見蹤影了?
大步走開,卻發覺身處的府宅並非是他們的家,一草一木無不陌生至極,迴廊曲折,園林幽深,遂及時頓下腳步,知曉自己大抵是無意識間被挾持而走,困在這個迷宮似的地界了。
是誰?鍾濟德按捺不動,提前下手了嗎?胸口一陣憋悶,崔淨空只覺得迷茫至極。
他被關在這裡,那嫂嫂呢?
李疇差點跟丟他,怕攔不住,慌張間拽上了一頭霧水的田泰。
好不容易趕到,呼哧喘氣間,便愕然撞見崔淨空面牆,略彎起腿,向上猛一跳,雙手敏捷地扒住牆頭,竟然是要借力爬到牆上去!
然而崔淨空始料未及,身體壓根經不起此番又蹦又跳的折騰,兩臂使不上力,身體直直下墜,踉蹌著險些摔倒在地,還好田泰眼見不好,搶前扶了一把。
身形晃了晃,崔淨空這才站穩,難不成是被下藥了?他總算發覺到今早一切都隱隱地透著不對了。
他垂下頭,伸手握了握拳,確有點脫力,從手上瞥過的瞬間,忽而意識到:袖口有些過短了。只微微曲臂,便一溜兒上移到了小臂。
不對,這是嫂嫂半年前為他做的衣裳,前兩回穿還十分貼身----等等,念珠呢?
他的視線死死鎖在自己光禿禿的左腕上,那處疊累的暗紅傷疤,那是一回又一回,被念珠活生生燙出來的舊疤,醜陋異常地盤踞在表皮之上。
不止是念珠,他從上到下摸索著,他的長命鎖與平安符呢?
仿像是被一記重拳掄在後腦,崔淨空捂著腦袋,眨眼間天地顛倒,寡嫂站在遠處,表情冰冷,一語不發。
為什麼這麼看我?伸手去蒙她那雙快要把他刺出血窟窿的眼睛,在碰觸到的一瞬,馮玉貞猶如水中月一般消逝,恰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崔淨空只得徒勞看著積年歲月自身邊打馬而過。
昏沉不已,他仰倒在地,疲累到了極點,有人攙起他,李疇神情憐憫,低聲道:「主子,風大,回去罷。」
回去……回哪兒?他全記起來了,那間宅子早成了殘垣斷壁,他下的令,只怕連殘餘的灰都被風吹跑了。
奴僕要為他更衣,崔淨空死拽著胸襟不放,只得隨著他和衣而眠。
穿著身上那件馮玉貞親手為他縫製,只僅一件的舊衣,崔淨空倒頭大睡整整兩日,這段時日以來,總算睡了一個悠長的好覺。
萬幸再醒來後,他神智恢復了清明。男人眸光暗沉地盯著身上的月牙白袍,片刻後便將其脫下,隨手扔在地上,命侍女進來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