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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7:41:14 作者: 鈍書生
馮玉貞身子依偎在窗前,張嘴想要出聲道謝,可道謝她幾乎每日都在說,話語實在無力蒼白,只得乾巴巴一句:「趙大哥,你也珍重。」
趙陽毅那隻灰色的、半瞎的眼珠晦暗地凝在女人的臉上。
車廂緩緩拉動,他忽地抬起手,將面前人一縷散落的髮絲攏到腦後,粗糲的指節微微蹭過一點柔滑的皮膚。
趙陽毅忽而出聲,帶著一點苦澀的、有好似釋懷的笑意,他輕聲道:「我只是覺得,我好像總差了一點時候。」
這一段時日以來,他的摟抱、攙扶、觸摸,大多都是出於體貼,適度而正派的。
只剛剛相觸的短短一瞬,他藏著一點私心,然而這顆心尋不到去處,她不肯要。趙陽毅收回手,面色如常道:「再見。」
此後山水不相逢,各自珍重。
馮玉貞下意識撫上臉側,隨著緩慢向前的車輪,趙陽毅已經漸漸落在了身後。
她不知心中該作何感想,最後朝站在原地的男人招了招手,合上了車窗。
她大抵永遠也不知道,就在她合上窗的契機,不早也不遲,一輛載著崔淨空的車恰好從她身邊奔馳而過。
青年行至城門前,近處人聲鼓譟,他打起車簾,煩厭道:「前面怎麼了?」
車前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縮起肩,李疇閉緊了嘴,打死不出聲。怕主子等煩了,田泰只得如實道:「主子,這兒的城牆上也貼著……她的畫像呢。」
他是不敢直呼其名的,自從那把火後,無論是「夫人」亦或是「馮玉貞」,全成了崔淨空這兒不容提及的禁語。
他有一回說漏了嘴,便見上首的青年似笑非笑,眼底卻全然沒有什麼笑意。
「改日叫他們撤下罷。」
他語調平平,同吩咐其他事一般沒有區別。田泰趕緊應下,之前他已同周大人的手下說過不必再尋,只是消息傳的慢,尚未抵達此處。
然而車廂里,崔淨空一手握著書卷,眼珠卻沉沉盯著一處。
他看到了那張他親手,一筆一划畫出的相。女人的彎眉、杏眼與唇邊的那粒痣,歷歷在目,他閉上眼也能在心裡完整勾勒出來。
常有志怪傳說,畫中栩栩如生的美人夜間會從紙上走出來,招搖一雙軟臂,求作畫者憐惜,共赴一夜春宵。
崔淨空有沒有做過這樣可笑的夢境,已然記不太清了。
他仍然對著那張畫像目不轉睛之時,全然不知,畫中人正懷著他的血脈,就在離他不過兩步遠的馬車上。
擦肩而過。
梁洲的確涼爽宜人。七月初的時候,他們抵達了江北淇郡。
馮玉貞頭一次來到數百里之外的地方,她也頭一次看見如此寬闊的將江水,江水濤濤,岸邊蘆草搖曳,夕陽的殘紅鋪於寬闊水波之上,波光粼粼。
她被安排在一個小樓閣里,人與物一應俱全,這實在是過好的待遇,許宛秋只道她此時身懷六甲,只顧著好好修養就是。
自趙陽毅走後,馮玉貞行動不便,許宛秋指派了一位婢女來看顧著她。
也是從她的隻言片語里,馮玉貞才得知,許家的許,是當今太后的姓。聖上年幼繼位,朝政暫由內閣與太后分治。而許宛秋,正是當今太后的親侄女。
對於被這種與她堪稱天上地下的天潢貴胄禮待,馮玉貞的不解更為濃重,然而她現下沒空去揣摩這些事。
她的肚子才五個多月,然而瞧著卻好似已經六七個月了。
隨行的大夫肯定並非雙胎,又推測大抵是個沉甸甸的胖小子,想安撫她的不安,可馮玉貞始終放心不下。
她忽地記起話本初始的那段。
崔淨空不到八個月早產,母親血崩而死,按常理而言,早產兒多數皆因先天不足而體虛多病,可崔淨空自出生伊始,便健康體壯,從未有過什麼災病。
馮玉貞不准自己去想了。然而世事難料,這一年的十月初三,她早產了。
肚子剛滿八月,馮玉貞肚子便高高隆起,好似懷胎十月一般,她雙腿腫脹,難以下床著地,還要勞煩有人時不時捶腿,才能稍稍緩解。
十月初二當晚,她方用過晚膳,還未被摻著坐回床上,忽而腿上一涼,羊水破了,腹中緊接著傳來陣痛,肚皮隱隱被踹出幾個小腳印的形狀,她的孩子好似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上了歲數的年長女人們,她們對於生產一事,總是避重就輕。好像嘴皮子上下磕碰間,孩子就濕漉漉自個兒掉出來了。所幸世間女子大都不識字,寫不得男人那一手錦繡文章,不然哪個女人還會受此矇騙?
疼痛如同漫無邊際的長夜,撕碎了她的意識,馮玉貞反而叫不出聲,連呼吸都省著力道,只模模糊糊聽到頭上梳得光光的接生婆高聲喊了一嗓子:「看到頭了,看到頭了,再加把勁兒!」
本來快要失去意識的她驀地一個激靈,瞥見天際微涼的晨曦,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稚嫩嘹亮的哭聲好似極遠又極近,馮玉貞心中一松,幾乎下一刻就要昏死過去。
「恭喜夫人您喜得千金!」
眼皮極重,可小小的嬰兒被接生婆放在了她汗濕的懷裡,她的女兒有一張皺巴巴的小臉、身上縈繞著淡淡的腥味。
喜安,喜安。
馮玉貞渾身無力,她努力低下頭,在女兒紅通通的額頭上輕輕貼了一下,一種原始的、劇烈的感動填滿了她的缺口,汲汲皇皇的兩世,馮玉貞眼角忽而垂下一滴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