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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7:41:14 作者: 鈍書生
    他語氣含著一絲明悟:「你另尋到的靈醫,正是去年於黔山行醫的老大夫。大抵早已知悉此事,因而送來的兩個侍衛身手也半低不高。我另外委託你尋周芙他們一行人,估計也因此虎頭蛇尾。」

    阿繕心頭一緊,他本能後退半步,再次生出忌憚來:崔淨空分明身邊無人可用,然而光憑著隻言片語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來日一旦培養起他自己的親信,必然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至少現在,他是囂張不起來的。

    「看在你我曾共事一場的份兒上,我便發善心告訴你,」阿繕話語中幸災樂禍的意味很濃:「十鎮六縣,遠至陵都,城門守衛俱未曾見過畫像里桃李年華、唇角紅痣的女子。」

    「可她並無牙牌在身,跑不遠。」崔淨空一語否定,馮玉貞的牙牌此刻正好好躺在書桌上。

    「與我無關。」阿繕懶得管他這攤子爛事,從腰間拔出匕首,豎著刀尖,於桌上劃出一條聲音尖酸的深痕:「就此兩清。」

    說罷帶上斗笠,轉身離去。

    崔淨空未加阻攔,已成廢子,不必再多耗心神。

    他將冰冷的牙牌握在手裡,上面「馮玉貞」三個字如同長腿活了似的四處亂跑,猛一下鑽進他心裡,吵得他日夜不寧。

    你又能跑去哪兒?一個弱女子,連牙牌都在他手上,單單只有兩條腿,還能繞過所有城池,路上只於窮山僻野間風餐露宿不成?

    他神情莫測,俄而門口又傳來篤篤敲門聲,田泰愁眉苦臉來報:「老爺,京城又派人來催了,說是必須趕在七月前打馬上任。周大人那兒也堆積了許多事務。」

    崔淨空略略回神,他的意念好似尚還停留在那個疼痛肆虐的四月,他望向窗外,地面青磚的磚縫間生出短短一截莽草,他問道:「田泰,幾月了?」

    「回老爺的話,今日恰是六月初六,芒種。」

    他四月底回來,現在已然六月初了。和寡嫂上回相見還是二月中旬,彼時女人眼波似水,柔聲答應等他,她的脈脈溫情全是逢場作戲,結果卻是遍尋不到、物是人非。

    田泰戳在那兒,沒聽到崔淨空交代之後的安排,不久,崔淨空好似臆語一般開口:「田泰,你說,她到底跑去何處?又為何將我拋開,執意要走?」

    聲音忽而低下去,青年面上終於浮現出一團濃重的陰鷙來。

    他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了:「該是我的錯,是我對她還不夠好嗎?我為她掃除重重障礙,為她購入新衣,令她衣食無憂,日後做個富貴閒太太,她非但不知恩圖報,反而要逃開?」

    這一個多月里,崔淨空先是日夜於周邊碾轉尋她,後來漸漸縮短外出,直到近幾日,已經不再親自出去,只叫阿繕手下的人馬代勞。

    概因他引以為傲的理智總算回籠,用腦子稍稍一繞,便明白先前的愚蠢來:拉攏哄騙寡嫂,只是先前為念珠而不得已為之。而此時念珠已解,再執迷於她本身,不免生出類似買櫝還珠、本末顛倒的滑稽來,惹人發笑。

    這無疑才是正確的做法,可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總懷有一種希冀,好像馮玉貞會知難而退,像七歲時那隻斑鳩,蓬鬆的毛髮被外界的狂風驟雨打濕,瘦伶伶狼狽飛回來找他。

    昨日半夜,他睜眼望著黑咕隆咚的床頂,冷冷地想,寡嫂實在是被他慣得不知好歹。她這回乖乖回來,他也不打算如先前一般,將她捧在掌心似的對待了,他定要讓她吃一番苦。

    然而就在方才,崔淨空忽地意識到,興許馮玉貞是真找不到了。寡嫂鐵了心要走,否則不會將近兩個月內無影無蹤,她必定做過喬裝,不然不可能無人再見過她。

    田泰只默默站一旁,一語不發,崔淨空站起身,他將這間正房又環視了一遍----

    梳妝鏡、衣櫃,在其上他們曾無數次共赴巫山的床榻,崔淨空繼而摸上胸口,那時的疼痛好似把他的魂靈燙出一個洞來,至今心有餘悸。

    然而好在傷痛早晚會痊癒,此時忽然發覺,胸口只是隱隱發悶,偶然泛上一絲酸楚,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麼東西。

    好極了,已然不疼了。

    崔淨空帶出一點笑,好似再沒有半分懷念,抬腳走出了正房,對身後的田泰吩咐道:「收拾收拾,現在啟程回京城。」

    他近些日子頗有些陰晴不定,好在李疇他們也見得多了,雖然打了個措手不及,聞言還是迅速拾掇起來。

    三個男人統共沒幾件行李。崔淨空回來得著急,再去京城卻愜意、舒坦多了。

    一輛馬車橫在門前,待李疇最後出來,反身正要插上門栓,已經上車的崔淨空卻打起車簾,扔下輕描淡寫的幾個字:「燒了吧。」

    「主子……?」李疇以為自己一時聽錯了,加上語速太快,他走到車前,崔淨空又向他一字一句,清晰重複了一遍:「我說,燒了這宅子。」

    青年容貌廓然朗清,唇角兜著一點弧度,神情卻森冷陰沉,他不是要燒掉這間宅子,而是想要燒掉這些日子以來,被寡嫂耍得團團轉的恥辱,燒掉他可恥的低頭和希冀。

    現在他清醒過來了,區區一個鄉野村婦,萬不能因她而功虧一簣,沒人能攔著他向上攀,念珠已經摘下,再無人能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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