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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7:41:14 作者: 鈍書生
別人都未察覺不對,唯獨劉桂蘭通曉其中的微妙。聊了半晌,劉桂蘭道水快燒開了,起身要去為馮玉貞端杯熱水來。
馮玉貞也緊隨著站起,藉口小解,這才尋著機會,和劉桂蘭單獨說兩句話。
兩個人面對面,都顯得更為放鬆,馮玉貞挽住她,劉桂蘭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貞娘,你們還回來做什麼?就他們這個覥著臉的狗樣,我都嫌丟人。」
馮玉貞沒有反駁,只一想起方才崔大伯幾個大男人卑躬屈膝,擠著笑容,也忍俊不禁,搖搖頭道:「我們是想來看看大伯母的。」
她說到正題,正色道:「大伯母,我並非有意要在正月里找你晦氣,只是前兩日夢見你一場秋雨受寒,發起高燒,沒過幾天,竟然就……我倒願意這都是假的,只是大伯母,你定要保重身體。」
時人忌諱輕言生死,再說馮玉貞一番話又與託夢之類的怪力亂神掛鉤,然而她目光定定望向她,語氣也添了幾分鄭重。
劉桂蘭迎著她的視線,心中一凜,隨即點點頭,將這件事記在心裡。
兩人走到生火的廚房,劉桂蘭將煮沸的熱水倒進茶壺,遞給馮玉貞,叫她捧著路上暖手。
正走著,她好似猛地發現什麼變化,一時站定,退到馮玉貞身後,眼睛往下一瞟,忽地驚喜道:「貞娘,你的腿什麼時候好的?誒呦,一點毛病也看不出來了!」
馮玉貞被說了有兩分羞意,她笑容靦腆,說是機緣巧合之下,請了先前在隔壁村遊歷的老大夫醫治。
她其實還是走不快,站立的時間也不能過長,否則左腿就會脹痛。一次硬生生痛醒,全賴於身旁的小叔子為她半夜來回按撫。想起這些事,淨白的臉上便不自覺露出一派柔情來。
劉桂蘭端詳著她,發現果真是大不一樣了。
崔澤喪禮那天,粗麻布往她一套,身子瘦得一陣風吹來都要打擺。現下卻穠纖合度,脖頸秀致,滾金邊的腰帶一束,腰是腰,臀是臀,豐盈美滿,上下幾處都標緻極了。
這些變化全是向好的,雖然叔嫂背倫令人不齒,可劉桂蘭卻無法對他們多加苛責,在她眼裡,這兩個孩子都是過盡了苦日子,此番苦盡甘來實屬不易,多餘的,她也管不了。
她喟嘆道:「說起來,澤哥兒的忌日也快到了,整一年了。」
提起亡夫將至的忌日,馮玉貞心緒沉沉。她至今還記得兩人唯一共度的那個春節,他們有說有笑包餃子,崔澤從鎮上特意買了一壺酒,各自斟上兩杯。
之後抵足而眠,她聽見柴火噼啪的爆響聲,汗濕的身子緊緊貼著,丈夫將她整個抱在懷裡,在她耳畔低聲急促相求,求她為他生一個孩子。
經年歲月,崔澤的愛意愈久彌新,每每憶起,便張開將她細密包裹其中,難以抽身。
她再回過神,只聽劉桂蘭說到半截的話。
「……崔澤的牙牌我去年十月那會兒找到的,原來是叫家裡那個死鬼藏在抽屜的暗盒裡。可到底是晚了,唉,都怪我……」
「他的牙牌?」
「就是你四叔牽扯出來族譜的當天,我請空哥兒代為向你告知的事,崔澤的牙牌我總算找到了。」
代為告知?馮玉貞想起那個族祠里昏暗無光的夜晚,青年靜靜陪在她身側,可是----他從未跟她說過任何事。
馮玉貞升騰起強烈的不安來,眼皮忽地一跳,仍然強裝鎮靜道:「大伯母見諒,我那時實在傷心,迷迷糊糊沒聽全,勞煩您再跟我講一遍罷?」
劉桂蘭不作他想,也不著急回去,轉頭去房裡拿崔澤的牙牌,想著給馮玉貞留個念想。
「澤哥兒並非是故意不給你往族譜上記名,你跟他做過夫妻,他不是那種混人,是真想著同你好好過日子呢,只是他的苦衷也良多……」
她一路絮絮叨叨說著,前因後果都對馮玉貞掰扯地清清楚楚,進屋後便翻找起來,沒注意一直走在她身旁的女子情緒已然掀起了浪潮。
等她把那張冰涼的牙牌遞交給馮玉貞手上,沒來得及說兩句勸慰的話,卻看見對面的人兀自紅了眼睛,淚珠驀地湧出眼眶,宛若兩行晶瑩的玻璃珠子,順著下巴頦兒流到衣襟上。
劉桂蘭趕忙將人攙扶到炕上,撫著她後背順氣。
馮玉貞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胸中的情感複雜地幾乎要溢出來。
笑的是四下流離的兩輩子,曾有一個人真誠地愛過她,將她放在心上仔細愛護,細緻盤算過兩個人並肩而行的未來。
白雪不染污濁,月光依舊皎潔,高懸天際,穿透厚重的迷霧,重新溫柔地照耀在她身上。
崔澤令她有多歡喜,崔淨空的隱瞞就令她多痛苦。她清楚地意識到:他從這麼早的時候,就開始騙她了。
那時馮玉貞初初知曉自己在族譜上無名,一旦想起同亡夫相處的點點滴滴,無論白日黑夜,總止不住崩潰痛哭。
崔淨空只看著,送來恰到好處的安慰,遞給她溫水、與她共騎一馬和一片沉著星子的湖泊。
彼時的她毫無防備,拖著一身傷口,急於尋一處安穩地界兒療傷,於是在體貼的小叔子這裡一頭沉淪下去。
她問過他的。馮玉貞接過劉桂蘭遞來的帕子,粗粗抹了兩把臉,目光凝滯在手裡亡夫的牙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