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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7:41:14 作者: 鈍書生
年輕人越笑越僵,因為獨有他自己的笑聲,餘下沒有一人附和。他洞察到四周詭異寂靜下來,一眾僕從個個凶煞地好似牛頭馬面瞧著他。然而最叫人不寒而慄的,卻還是立在他們身前的崔相。
他並沒有發火,在那串佛珠上沉沉凝視半晌,面容已然遍布陰霾。抬了抬手,指示身邊的人收下,卻連一句道謝的場面話都沒有吐露,好似願意收下已經是格外的賞賜。
那位年輕人竟也不覺得有什麼,送禮的反而如釋重負,連連道謝告退。
奴僕恭敬問道:「大人,可要留下?」
「給我,我拿進去。」他頗為厭惡地握著那個盒子,驅散僕從,獨自步入宅邸間自建的那間佛堂。
佛堂之莊嚴比天下香火最鼎盛的寺廟還要略勝一籌。巨大的佛像垂眸,悲憫俯視人間。
然而另一側,同祂相對齊高的卻是一座璀璨奪目的山。珍寶由全國各地進獻受賄而來,滿滿堆積了半個佛堂之多,南海珍珠、舊朝金石,一字難求的名家之作,在這裡卻和碎石瓦礫無異,只被粗暴地扔在地上。
一側是蓮花座上寶相莊嚴,一側卻是人間窮奢極欲,恰如嗜殺奸相一心向善這件事本身似的荒誕可笑。
崔淨空將黃花梨佛珠放上佛案,繼而跪在蒲團之上,合起手掌,略牽起嘴角,話語虔誠,語氣嘲諷道:「求佛祖憐憫。」
夜色翻湧而來,下弦月倒掛於檐角,男人靜靜跪在佛像前,不言不語,好似成了另一座神像。無邊的寂靜中,他的手指忽地微動了一下,如同引發山洪的一塊碎石,崔淨空整個人就像一張被攥皺揉爛的紙,肢體猛地痙攣起來。
佛祖沒有憐憫他。馮玉貞沒法形容她所看到的畫面,她驚駭到止不住後退了一步,才發覺自己是在夢裡,眼前的男子幾乎成了一個不辨五官的血人。
他明明衣著華美,周身奇珍異寶環繞,現下卻失去所有尊嚴,萬分卑微仰臥在地上,狼狽地大口大口喘氣。
關節極為弔詭地扭曲著,好似每個毛孔都好像在往外滲血,濡濕衣衫,暗紅粘稠的血泊匯聚在他身下,倒映出佛像悲憫的神情。
這場凌遲足足持續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崔淨空也沒能自己爬出來。奴僕實在等不及,壓著恐懼推開門,這才將面目全非的崔相抬出來。男人閉著眼,不知生死,了無聲息。
馮玉貞驚醒。這是很普通的一個夜晚,月落星沉,天還沒亮,額上不知不覺冒出細密的冷汗,手向旁邊一摸,這才對方的被褥發覺已是一片冰涼,不知道走了多久。
同她一塊入睡的崔淨空,半夜卻不在她身邊。披上外衫,馮玉貞走到門口,見門外當值的團圓,問她:「可有看見空哥兒去哪兒了?」
「回夫人的話,老爺走前只同奴婢說,莫要打擾夫人歇息。」
馮玉貞勸團圓不必站守,叫她回去睡覺,自己則沒有絲毫困意,只扶著門框,迎面微風吹拂在面頰上,心緒卻無法平復。
她思索萬千:話本只截止到崔淨空位極人臣,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難不成他短短五年後便油盡燈枯,就此英年早逝?
天邊泛起魚肚白,馮玉貞才等回姍姍歸來的青年。崔淨空見是她站在門邊,腳下只頓了頓,很快不動聲色走來。
眼睛往下一掃,蹙起眉,他第一句話也並非對她解釋行蹤,而是略帶指責道:「怎麼光腳下來了?丫鬟呢?」
馮玉貞這才發覺那時起的急,竟然忘了穿鞋。她坐在床沿,兩臂撐著床,身前的青年半跪在地上。
一對冰涼的、小巧的足尖貼在他的胸窩上,叫發燙的掌心一把捂住女人的大半腳面,拿濕帕子細緻擦拭足底沾上的灰塵。
她有些怕癢,止不住將腳往回縮,嘴上輕聲問他:「空哥兒,你方才去哪兒了?」
「周大人派人喚我,半夜奔赴里正家中一趟。」
崔淨空神態自若,他溫聲讓寡嫂踩在自己內衫上,在他胸口一點一點將腳上水漬蹭干,再放進被子裡。
處理完了這檔子事,他起身將衣衫脫下,淡淡道:「事發突然,未來得及告知,叫嫂嫂擔心了。」
床板一沉,青年爬上床,夾雜著涼意的唇就要壓下,馮玉貞沒這個心思,偏頭躲開,疑惑道:「居然這麼著急嗎?」
「周大人對我有知遇之恩,秋闈助我良多,到時去往京城參加會試,也要有賴於他提攜。」
這位伯樂周大人從未在話本里出現過,馮玉貞焦慮於這種改變,不自覺問出來:「空哥兒,可否同我講一講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什麼事?可是涉及什麼……?」
可是涉及什麼人命陰司?
一直以來,哪怕多次交頸纏綿過,二人之間還是心照不宣著保留一些秘密。以往只有崔淨空一人三番四次打探,馮玉貞躲閃不及,這還是頭一回她主動觸及。
不知道是該詫異於寡嫂的敏感,還是欣喜她對自己本性的深知,崔淨空低笑一聲:「不過都是些文書與人情走動。倒是嫂嫂,你在擔憂什麼?」
「我……」
我恐你殺人成性,畏你沉迷殺戮,遭漫天神佛所厭棄,落得夢裡痛苦至極、不得善終的悽然下場。
可這話偏偏馮玉貞最是說不得。這一世以來,崔淨空手上沾的血,背上所擔的十分罪孽,其中八分都要歸結於她。倘若說崔淨空是惡徒,那她便是不折不扣的共犯,理應一同伏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