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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7:41:14 作者: 鈍書生
崔淨空揀起一塊石頭,撲通一聲擲進湖裡,霎時無數瑩白光點自她草叢裡升起,像是一條閃爍的銀河凝聚在她腳下,片刻後散開,掠過湖面和草間。
她伸出手,一隻螢火蟲停在她指尖。身側的人靜靜望著她恍惚的側臉,問道:「他帶你來過這兒嗎?」
他?
「沒有,」馮玉貞回過神,眼裡也好似倒映著星星點點的亮光:「我們住在山前,我從來不知道後山還有一片湖。」
她很快便把他這幾天的反常聯繫起來:「空哥兒,你這幾日是在忙這些?」
崔淨空頷首認下,湖邊涼風驅散燥熱,兩人並肩站著,馮玉貞問道:「為什麼要為我……?」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疏忽間惹了大禍,忙挪開視線,崔淨空的眼睛卻徑直鎖在了她臉上:「嫂嫂不知道嗎?」
他怎麼還是這樣……
馮玉貞發愁,又不能多說些什麼,畢竟小叔子帶她出來散心是一番好意。夜風習習,林間的螢光慢慢消逝,湖面再次歸於平靜。
兩個人返程依舊共騎,這次卻放慢速度,舒服許多了。
馮玉貞今晚酣暢淋漓喊叫了一場,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晃地她昏昏欲睡,本來強壓著睡意,險些向前栽倒。最後還是無意枕在身後人的肩上睡著的。
第二天早上,她在床上睜眼,陽光曬得暖融融的,難得睡了一個好覺,枕邊放著一株安神的茉莉。
她想,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就像是昨晚漫天飛舞的螢火蟲,或是山野間飛馳的黑馬,總能積攢下一些值得她回憶的往事,填補空缺,成為日後新的支柱。
六月中旬,馮玉貞總算如願在趕集時拎了幾隻雞回來。
說起來也是一樁趣聞,崔淨空那天回到家,雞正在院子裡捉蟲吃,他甫一進門,便被它們飛撲到身上。
鬧了一圈下來,墨發橫七豎八插著幾根雜色雞毛,清冷的臉也生出了人間煙火氣。
飯桌上於是定期端上雞蛋,大多數都進了崔淨空的肚子裡。他決定參加今年八月份的秋闈,這麼一算只剩短短不到兩個月的功夫,因而越發忙碌。
馮玉貞有回起夜,外面早已夜深人靜,參星橫斜,崔淨空的桌上依舊亮著一抹燭光。
看似一切都在步入正軌,她卻憂心忡忡。話本里提過,崔淨空這一回將造人算計,名落孫山。
馮玉貞猶豫要不要把這場既定的陰謀告訴他,可即便說了,現在的崔淨空只是個窮酸秀才,沒有與幕後黑手抗衡的能力。
再者,萬一崔淨空追問她是如何知曉,她總不能跟傻子一樣坦白自己是活了兩輩子的山精怪吧?
可不說,就這麼憋在心裡,她不免自責,覺得自己愧對小叔子數次的出手相助,只得悶頭加倍對他好,連雞蛋都體貼地給他剝去殼,才白白淨淨地放進對方碗裡。
窗外浮雲遮月,光線黯淡,馮玉貞躺在床上,總覺得今晚心裡空落落的,好像把什麼要緊的事忘了。
思緒被外面突兀的響聲扯回,聽著像是碗盞之類的打碎了。
馮玉貞隔著一扇門問道:「空哥兒,是老鼠把碗碰掉了嗎?」
沒有應答。
不對勁,馮玉貞起身,怎麼說崔淨空都不可能這個點躺下睡覺,再說剛剛的響聲在寂靜的夜裡十分炸耳,崔淨空睡得有這麼死嗎?
她披上外褂,打開門,堂屋黑乎乎一片。回頭取油燈,點上燈芯。
這回再瞧,崔淨空背對著她,雖然已經躺在地鋪上,卻穿戴整齊,身體在格外怪異地抽搐著,攤開的左手邊散落幾塊茶杯的碎片。
頭髮也顧不上梳了,她趕緊提燈快步走去,將油燈擱置在一旁,此時看得更清楚----
崔淨空緊緊閉著眼睛,呼吸聲微乎其微,眼睛、耳朵、唇角都在往外緩緩滲血,暗紅的血痕在原本光風霽月的玉面上縱橫交錯。
電光火石間,窗外伴雲弦月的景象躍上心頭,馮玉貞想起今日是七月二十三。
很多時候話本里的描述並不算十分具體,譬如崔淨空每月這個時候都極難熬,馮玉貞也只知道他會獨自呆在一處硬捱過去,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如此折磨。
崔淨空連意識都消散殆盡,沒法像上次一樣把他架到床上。馮玉貞趿著鞋子匆匆走開,復而端來一碗水。
她遲疑片刻,還是俯身屈膝跪下,伸手拖起崔淨空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頭上,青年的嘴唇俄而小幅度開合了兩下。
馮玉貞以為他在同自己說話,便彎腰附耳傾聽,只聽到無意識的一聲呢喃:「……疼。」
遂心口一軟,聲音也放得柔和,將碗湊到他唇邊:「來,喝口水就好多了。」
不要水,不要任何別的,崔淨空昏昏噩噩間想,他只想要寡嫂碰碰自己就好,哪兒都行。
只要她碰一碰,該死的咒痛就會煙消雲散。可他說不出話,只能像一個廢人似的躺著,在心底千次萬次、著魔似的渴求她。
崔淨空實在狼狽得很,馮玉貞小心地拿帕子擦拭血跡,卻發現他的眼眶和唇角還在不停地、緩慢地往外流血。
痛感隨著她在臉上的剮蹭如潮水般漲落,崔淨空這才筋疲力盡地從劇痛里掙脫出來,他吃力地扭扭頭,才發覺自己枕著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