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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7:41:14 作者: 鈍書生
她哪裡知道,崔淨空並沒有立即關上門,而是靜靜站在原地,烏沉的眼珠直直凝視著那道微跛的身影,在黑暗裡猶如一頭蓄勢待發、擇人而噬的野獸。
等人消失在拐角,他才合上門。隨即強撐著踉踉蹌蹌把碗放在小桌上,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徹底耗盡了他的氣力,連再多走兩步回床上都不成了。
上空好像有一把看不見的錘子朝他狠狠砸下,崔淨空身形一閃,終於支撐不住,直僵僵倒在地上。
身體內部湧上一陣接著一陣幾乎要把他撕碎的痛楚,好似根骨被寸寸碾碎。
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細汗,嘴唇發白,左手腕上的琥珀念珠卻發出了詭異的金鈴聲。
金鈴聲響地越來越快,如同刺入大腦的銳物,他神志已經有些不清,卻並不求饒,也懶得痛呼,倒不如說是已經習慣了。
這是他十歲那年種下的咒。
彼時法玄方丈已接近圓寂,臨死前枯瘦的手死死攥住他的小臂,混濁的雙眼遍布血絲,幾乎目眥盡裂。
他逼崔淨空發誓永生永世不得濫殺無辜,如有違背,便以他一生功德換其餘生皆如身處阿鼻地獄,受斧鉞湯鑊之苦。
俄而又閃過沾血的衣角,雨夜湍急的溪流,和在他手掌下被悶在水中,拼命掙扎、逐漸疲軟的頭顱,掌控生死時近乎靈魂發顫般的快感。
一幕幕雜亂的畫面早已爛熟於心。一張半新的,溫順、白皙的面容忽地浮現在心頭,合掌念經時臉上短短的絨毛被燭光映照得異常柔軟。
月光適時又重新撒在他身上。
崔淨空半邊臉摔在地上,沾染不少塵土淤泥。臉側還在倒下時剮蹭到了一旁堆放的柴火,劃出一道短短的傷痕,狼狽不堪。
即使身體在不停地發出哀鳴,眼眶已經開始往外緩緩滲血,他只動了動那兩根手指。
指腹輕輕摩挲對捻,仿像回憶那截伶仃的手腕內側,細膩、微涼的觸感。
如同在熊熊燃起的烈焰上潑了一盆冰水般,原本折磨他兩年之久的滔天苦痛,在觸碰到對方時竟然全數消失,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崔淨空忽地睜開眼睛,眼睫沾著星星點點的血珠,瞳孔因為疼痛已經有些渙散,可他不在乎。
他把那兩根觸碰過她的手指咬在齒間,一點一點咬破表皮,流出血液,再緩緩地舔舐,鮮血將兩片薄唇染地鮮穠不已。
意外的收穫。
在極致的痛苦中,他低低笑了。
馮玉貞走得慌張,回到偏房時仍然驚魂未定,卻越細想剛剛的事越覺得不對勁。
直到睡前吹滅蠟燭的一瞬間,她猛然間茅塞頓開。
起身往窗外望去,果不其然,扁扁的上弦月高掛天際,浮雲繚繞。
話本中,從十五歲起,每個伴雲的下弦月夜晚,崔淨空都會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呆上整個夜晚,直到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時方才出來,且神色疲累、衣衫凌亂。
至於緣由,馮玉貞心頭一緊,如同有寒氣躥上脊背,她把被子往身下掖緊,企圖讓自己更暖和一點。
因為十五歲那年,崔淨空第一次親手殺人。
「貞娘,我看崔二一時半會回不來了,要不吃完晌食再走罷?」
「謝過大伯母,」馮玉貞把劉桂蘭手裡的包裹提過來,「天黑了路更難走,我們腳程快點,還能趕上回去吃飯。」
之前陪著馮玉貞在族祠睡的兩個新媳婦剛剛也回老宅去了,只剩劉桂蘭在這兒等著送一程她。
心善的老婦人此時卻有些憂心忡忡:「也成,不過這崔二大清早就出去了,就跟我說了一句待會兒回來,一下等到現在了。」
提起崔淨空,馮玉貞神情便不自然起來,劉桂蘭卻沒察覺,只管扯著她叮囑:
「貞娘,你離了老宅,娘家人那邊怎麼辦?別怨我多事,這下光你和崔二兩個人,可小心點你那個倒霉爹哪天再找上門。」
馮玉貞聞言一怔,這才反應過來。
馮家夫妻二人,統共生育了五個孩子,四女一男,前面四個閨女都是馮父嘴裡的「賠錢貨」。
馮玉貞排行第三,虧了她跛腳的殘缺,其他包括四妹在內的姐妹們,無一不是十二三就早早定了婚事。
上輩子馮父從崔澤死後就三番四次帶著兒子吵嚷著上門要人,甚至在族祠就鬧過一場。
老宅十幾口人,光男丁就有七八個,馮父回回都礙於崔氏人多勢眾不了了之,後來意識到恐怕是要不回這個女兒,賣不出錢了,於是徹底死心,斷絕往來。
可是這輩子她擺脫了老宅的禁錮,也失去了原有的庇護。
她一個弱女子面對膀大腰圓的馮父自然是胳膊扭不過大腿,而那小叔子看起來又哪裡是會好心腸幫她的人。
思及馮父自小動輒便對她破口大罵、拳打腳踢,不久還揚言要是馮玉貞再落到他手裡,就把她再嫁給老鰥夫換米錢。
她扶住劉桂蘭的手臂懇求:「大伯母,您幫幫我吧……」
「我知道,前兩天我就叫這回過事的人都把嘴縫上,別把你搬出去住的事給漏出來。
你爹再上門我就騙他說你病倒站不起來。但貞娘,騙也騙不了幾回,早晚得被識破,還是得趁早做打算。」
老婦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馮玉貞正是心神不寧的時候,身後傳來搖晃的鈴鐺和呼哧呼哧的喘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