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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7:41:14 作者: 鈍書生
    他冒雨匆匆趕來,沒有撐傘,下擺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泥水。

    二月末的天氣遠遠算不上暖和,旁人都穿襖的時節,他身上卻是一件陳舊的天水碧色長衫,已經洗得抽絲髮白。

    寬闊而單薄的肩膀束縛在單薄的衣衫下,脊背在半跪時仍然挺得筆直。袖子很侷促的短了半截,一抬手就把半個小臂裸露出來,幾乎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這樣狼狽的崔淨空叫馮玉貞略一恍惚,在她記憶里更多的還是紫袍玉帶、通體上下貴不可言的「崔相」。

    昏暗的地牢里,長身玉立的男子嘴角噙著一抹笑意,燭光將他黑漆漆的修長身影倒映在牆上。

    冷白的手裡攥著一柄銅鞭,輕描淡寫將身前的囚徒抽打地皮開肉綻、慘叫連連。

    對方的呼聲漸弱,噴灑的熱血徑直濺到男人那張俊秀的臉上,他笑容卻越擴越大,眼底瘋狂之色展現得淋漓盡致。

    馮玉貞將視線從他滑落至小臂的念珠上挪開,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掉過頭扶牆走進偏房。

    她走路很慢,這自然不是什麼踱步慢行的雅興;不僅如此,她姿勢略微有些怪異,身體重心不穩,微微往左偏,如同小船顛簸傾斜。

    幼年滾落懸崖落下陳傷,傷口初愈後便左腳微跛,早前還需拄著棍子才能保持平衡。

    後來被馮母強硬地丟了拐杖,咬著牙摔得膝蓋上硬生生磨了兩層厚厚的繭出來,才得以不借外力如常行走。

    雖然跛腳已不影響她幹活,但女兒家這般總歸不算體面,這也是她熬成十八歲的老姑娘才有人上門提親的原因之一。

    崔澤一個無父無母的獵戶,比她尚還大五歲,村里恐怕沒有比他更破落的人家。

    可馮家爹娘那時候急著給獨苗兒子的提親湊聘禮,索性收了崔澤半吊銅錢和一對大雁,不到半年便匆匆將她許配了出去。

    馮玉貞坐在椅子上,頗有些心神不定。

    如果沒有記錯,這個她名義上的小叔子會在磕完三個頭後走到她面前,詢問要不要跟著他住……

    丈夫死後,獨馮玉貞一個寡婦,概因公婆沒得早,她要麼跟著丈夫僅剩的血親崔淨空住,要麼便直接留在崔家老宅。

    至於娘家,已經絕路一條。前世她爹自得知女婿身亡的消息,只待將這個女兒再嫁給河邊的老鰥夫榨取幾斗米來才好。

    正如她所料,少頃,崔淨空緩步進屋。

    馮玉貞見他果真驗證了自己的預言,幾乎算慌亂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崔淨空神情冷漠,眼珠依舊黑白分明,呈現出一種清澈、沉冷的底色,眼周並無半分紅意,想來竟然一滴眼淚都未曾流下。

    他在距她四步遠的地方停下,開口問她:「某暫居村西的一處磚房裡,可勉強遮雨,不知嫂嫂可願前去?」

    這個問題相隔一世,再次甩在馮玉貞面前。

    上輩子她倉促拒絕,一方面顧念叔嫂大防,一方面也有點畏懼這個瞧著冷情冷性的小叔子。

    崔淨空也只點點頭,像他來時那樣沉默離開了,那也是兩人上輩子最後一次見面。

    馮玉貞之後便留在崔氏老宅,卻不料原本在崔澤喪禮上和藹可親的親族卻換了個態度。

    知道她已同娘家斷絕往來,沒有半點倚靠,便對她肆意使喚、刻薄冷待,甚至拿她當丫鬟似的打罵羞辱。

    不僅如此,為了從官府搬一塊貞潔牌坊為崔氏添彩頭,老宅怕她出門被野男人拐跑,竟然將她半是囚禁地拘在宅子裡,銀錢半分不給,偶爾才允許她隨同幾個膀大腰粗的姑婆出去採買。

    馮玉貞性情怯懦,又自覺無路可逃,如此倒也勉強忍過六年。

    直到崔大伯夜裡竟然對她圖謀不軌,幸虧及時遭別人撞破,可對方反咬一口她平日行事放蕩,此番不過是她蓄意勾引。

    她本就嘴拙,面對這種顛倒黑白的詆毀更是百口莫辯,也沒人願意為了這麼一個無依無靠寡婦而駁了崔家族長的面子。

    他們輕描淡寫地為她釘上水性楊花的罪名,而後二十六歲的馮玉貞被不顧掙扎地強行捆住四肢,腳腕繫著石塊,趁著天黑沉了河。

    電光火石間冰冷刺骨的窒息感再次翻湧上來,馮玉貞撐住椅背站穩,她深深呼了一口氣。

    面前的小叔子還在等她回應。

    即使衣著再狼狽,崔淨空的臉也輕而易舉地抹殺了這種侷促。烏髮被雨水浸濕,水珠順著發尾掉落,在這張霞姿月韻的臉上緩緩蜿蜒而下。

    崔淨空相貌極好,十里八鄉再難見這樣俊秀的青年了,任誰頭一遭碰見他都要愣一愣。自飽滿的天庭到不點而朱的薄唇,竟然沒有一處生得不清雋疏朗。

    這副好皮囊在前,馮玉貞卻只覺得遍體生寒。

    沒人比她更清楚,外人盛讚、面若冠玉的秀才公,揭下這層薄薄的斯文偽裝,隱藏著的是怎樣無情、殘忍的本性。

    她死後沉塘溺死後化身一抹幽魂,手裡憑空多了一本話本。

    可馮玉貞並不識字,迷迷怔怔翻開,眼前忽地冒出一股青煙。在煙霧裡,她親眼目睹崔淨空如何從一介布衣之身爬到官居一品。

    包括她在內的鄉下人在讀書這方面匱乏一些起碼的想像力,考中一個秀才就足以他們拍掌叫好,奔走相告。

    沒有人會預料到,崔淨空在第二次科舉下場後,猶如囊中取物般連中三元,剛剛及冠便一朝金榜題名,名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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