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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5:30:47 作者: 白鷺下時
是冷的……
玉像的冰涼使得他終究挽回了一絲理智。
這是一具死物。若是揭開這紅巾,便會同那具棺槨里的枯骨紅顏一樣提醒著他,薛稚已死。
他唯一的親人,已離他而去。
上天好似一直在愚弄他,從前,手中毫無權力的他阻止不了母親被殺的命運;
現在,已然握著天下所有人生殺予奪權力的他,也依然保護不了妹妹。
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這念頭使他心裡一陣陣發寒,有如冰雪流淌,桓羨猛地回過神來,轉身即走。
次日,玉像被在玉燭殿停放數月的棺槨一道,移進了玉燭殿西側的棲鸞殿。
與此同時,那自洛陽寄回的江泊舟的回信卻到了。他學著天子來信的樣式,再度一條條反駁了天子那些可笑的、自以為是的辯駁,邏輯通順,條理清楚,將他的各條狡辯逐一擊破。
更毫不客氣地在信中直言,害死樂安公主的非為柔然人,而是天子自己。
若非他有違人倫強迫公主,公主怎會想著逃離。
若非公主想要逃離,他又怎會帶公主北上,從而間接害得她死在柔然人手裡。
身為君主,有情而不能節制,縱情耽欲,強擄臣妻;
身為兄長,覬覦被自己從小養大的妹妹,用盡種種威逼手段,強占皇妹。
歸根究底,一切事情皆因他而起。他是最沒資格叫屈的人。
至於召集天下玉匠為逝去之人刻像,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白白地耗費民力。應當提早從悲痛中抽身,盡心國事。
馮整守在垂花罩外,正猶豫著是否進去添茶,便聽得殿中一陣霹靂嘩啦的聲音,書案上的瓷器用具全被揮至地上,緊接著傳來天子暴怒的聲音:「伏胤!」
「去,現在拿著劍去洛陽,把江泊舟給朕帶過來!」
他暴怒之下,難免牽動左肩上的兩處舊傷,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守在殿外的伏胤還未應聲進來,殿中又響起深深的長嘆:「罷了。」
他知道江泊舟沒有說錯什麼,就算說錯,他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而殺江泊舟。
是他在自欺欺人。
也許這件事上,他的確錯了。
自這夜過後,桓羨開始夢魘。
不再是事發那一個月間夜夜入夢的她被人從城牆上推下,而是夢見她穿著去歲逃亡會稽時的那件紅衣,站在懷朔城高高的城牆上,絕望地看著他:
「哥哥,你滿意了嗎?」
「我只想和謝郎在一起,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
「我一點兒也不想死,地下好冷,梔梔好痛,哥哥,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柔然來,你為什麼護不住我……」
亦或是他方從會稽將人捉回的那些日子,是漱玉宮裡,她讓他放了籠子裡的鳥:「現在是冬天,哥哥應該放了它們,讓它們到南方去。」
「放了?」彼時的他並不贊同,「外面的天氣太過惡劣,放它們出去,它們會死。」
「會死,是因為被哥哥關得太久忘記了如何飛翔。萬物皆有自己的命數,鳥兒本就該生活在山林之中,春遷秋徙,哥哥自以為是地將圈養視為拯救,焉知就算是死在向南的途中,於它們而言又何嘗不是解脫。」
夢中的他啞口無言。
有時候他也會夢見從前與她在漱玉宮相依為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時代,是他此生唯一的亮色。他會夢見阿娘還在,梔梔也在他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長大,在她十五歲及笄的時候,嫁與他做他的新婦。
每每到了此時,他都無比盼望夢境可以停滯。
然而,無論夢到什麼,夢境到最後,總會以城牆上的一躍而結束。她如折翅的飛鳥在空中急速墜落,衣裙飄揚,有若紅雲。他拼了命地喚她名字,飛奔去接,卻仿佛永遠隔著橫亘天河,連她的一片衣角也握不住。
是的,分明是柔然人擄走她、將她從城牆上推下,但到了夢境裡,卻全化作她從城牆上一躍跳下。她說,是他逼她的……
濺起的鮮血,就如十年前他目睹生母橫死在自己面前時一般,溫熱地,激烈地,濺在他臉上。
桓羨從此夜不能寐。
他開始變得愈發暈血,若說從前是只會對流動狀的赤色產生不適,夢魘過後,便連尋常的赤色也看不得了。一旦盯得久了,便會精神恍惚,頭痛如裂。連手腕上那條赤繩子也不得不取下,同她前時被送回的金環瑪瑙存之玉匣。
馮整心思縝密,很快便注意到天子的異常,原就忌諱赤色的玉燭殿變得愈發忌諱,宮殿裡似肅穆沉寂,瞧不見半點鮮艷之色,每一樣遞進玉燭殿的東西都得檢查了再檢查,唯恐有什麼漏網之魚。
然,眼下是夏季,百官的四時冠服恰輪換到了夏季的赤色公服。桓羨遂以為皇后服喪為由,下令官員們提前將公服換成了秋天的素色公服。
這可難倒了一眾公卿們,秋日公服較厚,夏日天氣炎熱,實在難以忍耐。不過到底不曾被拉去太極殿下打板子,也未有命他們服喪,幾番思量,便也忍下了。
隨後,桓羨下令銷毀了那尊玉像,將召集而來的玉匠編輯入冊,遷往東都營建新宮。
他想江泊舟說得沒錯,他是天子,不能再這樣在悲傷之中沉耽下去。此次與柔然的較量兩敗俱傷,很難說大楚從中獲得了什麼利益。他須得殫精竭慮,積攢國力,將來,才能蕩平察布爾罕,為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