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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5:30:47 作者: 白鷺下時
而即使是在教坊之中,她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那些從小便進來的,需自幼苦習技藝,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無所不學,但這些,也不過是公侯官員酒宴上的消遣、雲雨之事的前戲。
即便學成了,也得接客。教坊雖說明面上不許官妓與官員行雲雨之事,但實際管理混亂,官妓們就是最底層的賤民,又哪有資格做主自己的身體之歸屬。甚至軍隊回城,她們還得負責犒軍。
原來她真的沒資格說自己是娼。
薛稚想。
桓羨送她來這裡,大抵是想威脅她,不聽話就送她入教坊。
但有一句話他也並沒有說錯,比起這些娼女的遭遇,她說自己是她們中的一員,那簡直是美化苦難本身。
「難道,她們就不想脫籍從良嗎?」
女子們陸續散去後,薛稚問。
師蓮央輕搖著手中鮫綃裁作的團扇:「怎麼不想呢,可這樣的恩典,哪是那麼容易討到的。」
「再說了,就算從良,又能有什麼好下場呢。貴人或許還不知道吧,我們樓中前年有個名噪一時的姑娘,好容易得了位貴人喜歡,也得了恩典,從良隨他回家做妾。可還不出一年便被厭棄,轉手賣了好幾遭後賣給一個賣酒的下等人,迫於生計,又被丈夫逼著做了私娼,今年年初上吊走了。」
師蓮央的語氣十分淡漠,仿佛是已經見慣了這樣的事。
「你們都下去吧,我想單獨和這位娘子說說話。」薛稚道。
跟隨她過來的宮人面面相視,最終退下。門扉合上的一刻,薛稚幽幽地嘆了口氣,取下掩身的冪籬來:「我們又見面了。」
師蓮央也嘆氣:「看來,我教公主的法子不管用。」
「不,很管用,是我自己沒用……」薛稚喃喃說。默了片刻後又問:「師姑娘,你說,他讓我來這裡,是想威脅我嗎?」
「怎麼會呢。」師蓮央莞爾,「妾雖不了解陛下,可妾了解男人啊。陛下若是不在意公主,怎會帶公主出京遊玩。依妾看,也許陛下是覺得您頂撞了他,想讓您看了這裡的苦難,向他低頭服軟罷了。」
「可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是他毀了我本來的生活,憑什麼,憑什麼我就得給他生孩子。」薛稚哽咽著說。
「他這樣逼我,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師蓮央的臉色一瞬嚴肅起來。
「有時候,對錯並非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是否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再說,為什麼要因為這些就死呢。」
師蓮央拿下她掩面的手,按著她手腕,語氣誠懇地相勸。
「情愛不過月露風雲,生命卻是公主自己的,誰都不值得你為他而死,公主得為自己而活。」
「可他這樣逼我……」她無望地垂下眼睫,水目中珠淚瑩瑩。
師蓮央勸道:「外人如何,我們無法改變,但卻可改變自己的態度。陛下是天子,自然高傲些,您在他面前一直以剛碰剛以硬碰硬是不會有好結果的,虎落平陽,龍游淺灘,連龍虎都有短暫的困厄,何況是人呢?公主也不必覺得一時的服軟就是屈服,只要堅守本心就好。」
屋外還有跟隨而來的宮人,她不好說得太明白。薛稚也明白這一點。
她心間好似豁然開朗,霍然站起身來:「我知道了,謝謝你。」
師蓮央淡笑:「不說這些了,我上回教公主的法子怎麼樣?舒服嗎?」
薛稚羞紅了臉:「你……你怎麼問這些……」
蓮央笑得愈發慧黠:「那就是舒服咯?看來,皇帝陛下伺候女人的活還是不錯啊。」
「他只會欺辱我。」薛稚眉目怏怏。
實則,她還是用過的,也的確、的確得了些妙處,可那是被他掌著腰肢被迫「主動」的時候,她怎可能承認呢。那不是說明,她是個不知廉恥、水性楊花的女人麼。
環視過屋中,薛稚轉了話題:「你喜歡玫瑰?」
她注意到,屋中擺放的所有花瓶,無一例外都插著艷麗的紅玫瑰。
「別人送的罷了。」蓮央輕輕搖頭,「其實,我更喜歡蘆葦。」
「為什麼?」
「因為,蒲葦韌如絲,看上去最柔弱不值一提的東西,韌勁卻可與松竹相比。我獨愛它的氣節。」
「再說了,玫瑰太貴了,蘆葦遍地都是,才更適合我這樣的命賤之人。若是以後我死了,公主要來祭奠我,就替我送一束蘆葦,好嗎?」她微笑盈盈。
薛稚心間像是被蜂蟄了一下,霎時騰起些許不祥之感。「你別這麼說,這不吉利。」她道。
況且,她覺得她和師蓮央也沒什麼兩樣。她們是平等的。
師蓮央只笑:「多謝公主,我會好好活著的。」
——
兩人說話的時候,枕月樓的後院院門之外已停了一駕馬車,車中,桓羨略顯不耐地看著手中新被傳回的、記錄二人談話的書箋。
短短的一張書箋還未看完,眉頭卻已皺了起來。
堅守本心……
本心是什麼,愛謝璟嗎?她就是這麼替他勸薛稚的?
他耐著性子往下翻,然下一瞬,當看見師蓮央所言「活不錯」的評價時,臉上霎時沉如烏雲。
這女人,竟敢打趣到他頭上了,可還真是無法無天。
久等也不見人從院中出來,他索性下車,在院外一叢茂密的修竹前來回踱步,眺望樓上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