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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5:30:47 作者: 白鷺下時
走在鵝卵石平鋪齊整的小道上,花木池苑依舊,前塵往事遂一件件浮於腦海中,薛稚有些緊張。
她是敬畏太皇太后的。蓋因她幼時曾被母親扔給太皇太后教養,然而太皇太后性子怪癖,幾乎不怎麼管她,每每見了她,也是訓斥居多。
她還記得那時候她連頭髮散了也沒人梳,不是等著阮伯母入宮,就是披著頭髮溜進漱玉宮讓皇兄梳,過得活像個野孩子。
那時何太后待她也很好,時常親自替她梳頭。不似現在……
她沉沉地嘆了口氣。要是,她不是母親的女兒而是太后的女兒就好了,太后和皇兄,就都不會疏遠她。
她陷在自己的思緒里,連木藍的嘰嘰喳喳也沒聽見。冷不防身前飛過一塊石塊,木藍手疾眼快,忙以身擋在了她前面,自己卻被砸得「哎呦」一聲,手裡提的點心滾落一地。
主僕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青黛亦護在薛稚身前,焦急地四面尋找。前方花木叢中卻有個衣冠錦繡的小郎君跑來,一邊氣沖沖地命令跟在後頭的宮人:
「給我砸她,狠狠地砸!」
「她是殺人犯的女兒,給我砸她呀!」
那小郎君瞧著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頭上戴著金龍冠,憤恨地將手中剩餘的石塊一股腦地扔在薛稚身上,縱有木藍青黛阻擋,薛稚也不慎被砸中了鎖骨,玉白肌膚上漫開一片緋紅。
宮人們懦懦不敢動,那小郎君還在嘲哳不休,木藍一下子火了,衝上去揪住對方衣領:「你再動一下我們公主試試?」
她力氣不小,激憤之下,一把便將那小郎君舉得離地三尺,叫衣領狠狠勒住脖子,哇哇大叫著,甚是狼狽。
對方身後一眾宮人都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圍上來勸說。薛稚此時也認出了那人身份,急喚道:「你先放他下來。」
「就不放!」木藍生氣地道,「憑他是誰呢,難道就能隨意打人了麼?他必須和您道歉!」
她仍擎著不放,任憑對方宮人們如何疾呼推攘也不鬆手,薛稚只得親自上前,想要救那已被勒得臉色通紅的小郎君下來。
偏是此時,眾人身後傳來一聲沉若青瓷的問詢:「你們在做什麼?」
這一聲里說不出的威嚴冷沉,眾人神色倉惶,皆回身行禮。
是天子。
他正坐在御輦上,一手擱在輦上,皺眉朝他們看來,雙目如電。
冰冷旒珠隨步輦的搖動閒閒打在他俊挺的眉目上,縱是皺眉,也俊美得賞心悅目。
「噗通」一聲,是木藍未擒穩叫人掉了下來。那小少年飛快爬起,如遇救星地欣呼:
「皇兄!」
他委屈地奔至御輦下:「這個賊女人想要殺我!你得替思兒做主啊!」
薛稚無奈,只得上前跪地請罪:「是樂安御下無方,不慎傷了彭城王,還請皇兄降罪。」
彭城王!
木藍腦子裡嗡嗡直響,慌忙辯解道:「陛下,此人方才用石塊襲擊我們公主,奴不明他身份才……」
「你胡說!」彭城王桓思生氣地打斷她,「她才不是什麼公主,她只不過是個沒有爹的野孩子,況且,她娘害死了我娘,我砸她幾下有什麼問題?」
童言無忌,字字皆如重錘敲打在薛稚天靈蓋上,她雙目微闔,跪坐撐起的腰肢幾乎承受不住。
桓羨也沉了臉:「桓思!」
彭城王知曉皇兄動怒,小嘴一撇:「皇兄就是偏心,父債子償,母債女償,思兒有什麼錯。」
「阿姨那麼早就離開了我,都是因為賀蘭氏!不報此仇,我枉為人子!」
他眼淚滾滾而落,卻憤懣地看著薛稚,有如一頭髮怒的小獸。
薛稚心間一慟,忍不住紅了眼圈。
彭城王是先帝十一子,因年紀尚小尚未建府,仍住在宮中。
他的生母沈昭儀,因向厲帝諫言有關母親的事,被厲帝下令處死。其時,彭城王才剛剛三歲。
即雖是厲帝下的命令,卻也因母親而起,所以,面對彭城王時,她是理虧的,也不願與他起爭執。
她的出身就是她的原罪。即便她什麼也沒做過,那些被母親傷害過的人,也一樣會把樁樁件件都算在她身上。她無從脫罪。
「夠了。」
桓羨的聲音將她從神傷中拉回,他背對著她,背影有如華岳肅穆:「其一,我大楚何來強行要人代父母償過的律例,你的老師難道不曾教過你?你也不是廷尉,又是誰允許你在宮中動用私刑?」
「其二,她有封號,就是你的姐姐,你理應尊敬她。」
「其三,此處已是宣訓宮地界,你存心在此生事,卻不怕擾了祖母清修。如此不孝不悌,難道是朕冤枉你麼?」
彭城王不敢反駁,心中卻委屈,嘴唇咬得烏紫,更似要哭。
桓羨臉色寒沉,只作未見:「來人,將彭城王帶回去,罰他將宗訓抄寫二十遍,不許旁人代筆!」
「皇兄!」
宗訓是世宗皇帝在世時為訓誡後世子孫所作的五言詩,共有三千二百言。彭城王委屈地哭喊出聲。
兄長臉上卻無半點和緩顏色,桓思只好行過禮,垂頭喪氣地隨宮人下去了。
四周一時歸復於沉寂,桓羨將目光轉向地上跪著的妹妹:
「彭城自幼喪母,見了你難免偏激些,待他長大便會明白,你不必往心裡去。」